下輩子不想再當人

之前聽一位佛教徒朋友談到，很多人想要接受宗教的撫慰，原因之一，就是覺得當人太苦了。如果有下輩子，不想再當人了。

剛好最近有安樂死的相關新聞，我想到我曾看過一位長輩的案例，我知道我很難用「世界很美好」這類語言來勸慰。久病痛苦，痊癒難期，年紀又大了，又想到自己的身體，拖累了子女晚輩的經濟，加上這種愧疚，真是失去了活著的動力。本來也就沒幾年可活，又活得沒尊嚴、沒品質，不斷燒錢，那這麼活著，又對誰好呢？

有些朋友會經歷一種特殊的處境，別說下輩子，這輩子都不想當人了。或許是因為宗教的緣故，又或許是社會不想聽見這種聲音，這似乎是個禁忌的話題。可是，某些朋友的痛苦，可能因此沒有機會被理解。

如果求生存是本能，那麼，假設這個本能，暫時被壓抑，甚至被奪去了呢？

那就可能連呼吸都覺得累，長期睡不好、又睡不飽，像是自動被進行了長期的疲勞審訊。那個殘酷的審訊者，可能就在自己的體內。

身體肌肉莫名酸痛，有些還會噁心嘔吐。一個沒多久前，還是生龍活虎的人，工作稱職、社交廣闊。結果，不知怎麼了，一下子連思考都覺得費力，以前忽略忽略就可以過去的負面思考，現在被放大數倍的音量，還揮之不去，異常清晰。

日常小事要先在腦中計畫很多次，還不見得能執行得好，小挫折就哭，甚至沒挫折也哭。覺得自己蠢笨，覺得自己沒用，是別人的負擔。狀況講出來，別人以為在假裝，不講出來，又要一直面對別人的眼光。

這就是憂鬱症的可能狀況之一，還可能是因為其他心理疾患共病，或者在人生的特殊時期。像是更年期的困擾，會有些症狀跟憂鬱症重疊。

有些是社會適應不良，像是找不到合適自己的工作，感覺被社會拋棄，又沒有適當的幫忙。所以幫助一個人認識自己，從自我探索出發，進行生涯輔導，是對一個人影響相當深遠的輔導動作。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要尋找這樣的幫助，或者接受過這樣的幫助。所以有些朋友失業在家，面對家人的擔憂，甚至衝突、冷戰、被看不起，心理上覺得自己沒用，現實上經濟壓力又很大。

青年失業率高，我曾看過日本、台灣的年輕人，都有相關的分享，那種很強的厭世傾向。這原本是整體社會的問題，但由年輕人來承擔，不成比例的重量大到讓人失去了鬥志。

中年失業、失婚，也可能一下子崩解一個人的世界。有時候是變化來得太快，完全沒心理準備，猛一個重擊，讓人經年累月還走不出陰影。

偶爾就會有朋友在我版面上留言，說自己不想活了，除了轉介生命線、張老師、醫院…，其他我也無能為力。有些或許是一時衝動，但很多其實已經計畫許久，一直在某種掙扎與拔河當中。

有時候跟一些朋友沒講幾句話，那種豆大的淚珠就停不住地落下。我現在很少被嚇到了，常能保持著冷靜，分析與回應。但事後回想，常有一種後怕，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跟某個孩子相處的期間，他的家長用很激烈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間。孩子很茫然，他有限的人生經驗，真不確知是發生了什麼事，大人世界裡的事，也不太可能原原本本告訴他。那種前一天還見面，然後恍惚之間失去至親的狀況，令人心疼不捨，我只能盡可能注意，幫助孩子紓解情緒。

「苦難對於天才是一塊墊腳石……對於能幹的人是一筆財富，對弱者是一個萬丈深淵。」（巴爾扎克）

像這種勵志名言，對於已經走出來的人，也許有鼓舞的作用。但是對於感覺永遠走不出來的當事人來說，有時候好像諷刺，又好像貶抑，像拐個彎罵人那樣。

這世界很大，苦難也有很多種。有些苦難能讓人失去生命，有些苦難，則能奪去人的意志，甚至把記憶抹去，讓人進入渾渾沌沌當中。如果就這樣睡去，也就罷了，偏偏會醒來，又知道自己一直不知道可以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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