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靜物被神描繪 ◎ 林餘佐 ⠀ 每個薄霧的早晨 都是時光的裂縫 我看見自己涉過濃稠的睡意 緩緩伸展、移動 ──像某種兩棲類的生物 離開潮濕的沼澤 艱難地以肺去愛人 ⠀ 穿過薄霧就能看見 最初面臨的岔路 昔日的抉擇像是隱喻 指涉出太過曲折的路途 我如何能想像： 另一個自己抵達土製的村莊 沿途繞過時光，找到蟻穴 以餘生等待一場大雨 土裡飛出透明的鬼魂 繁殖出更多的雨季。 接著，收攏自己與時序談和 有如趨光的植物，在夜裡忍住不哭 在陰天偽裝菌類。 ⠀ 繞過惡犬埋伏的巷弄 沿著虛線走進大霧 遠方有人影晃動 姿態像是手語：流動的詞彙 是禮盒上的絲質緞帶 柔軟地綁著搖搖欲墜的肉身。 我能感受到自己在霧裡的磨損 像是砂紙拋光萬物的毛邊 校正後的愛慾：平整、無害便於取代。 我覺得莫名的疲憊──遠方的人 此刻慎重地告別，在霧淡時 他說：「我們都是靜物 在霧裡被神描繪」 ⠀ 大霧遷徙，世界返潮 我與衰敗的穢物等待醃漬 所幸種籽在青春離席後 還能開出花朵 就讓我矇著眼、變成鬼 從一數到十，彷彿就能聽見 壞掉的樂器哀悼失去的音符 此後，時光詭譎多變 有時天晴有時膠著。我暗自決定： 在起霧時只走同一條路 只犯同一個錯。 ⠀ ⠀ -- ◎作者簡介 林餘佐，嘉義人，現任東海大學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國藝會出版與創作補助。著有詩集《時序在遠方》、《棄之核》。 -- ◎小編 #有庠 賞析 追尋作為母題，時間流轉則暗示了可能的變化。人類並不安於原狀，卻害怕那未知的結果，也就形成狀似逞強的不安於室。本首詩的抒情對象並不明顯，反而極力書寫發話者的狀態。 詩人語氣舒緩，帶領我們進入漸變的大霧。陰暗朦朧的質感除透過「睡意」、「沼澤」、「菌類」、「巷弄」等意象，在結構安排上，四節都具有清晰的目標，使我們看見詩人狀似朦朧，實則清晰的思維。 首句便定調全詩氛圍，薄霧內陷而成為「時光的裂縫」，從此陷入難以定位的時空點。抒情主體在早晨薄霧中感到遲滯，劃分情感當中的舒適帶：沼澤/陸地，以自己罕用的方式去愛人，不論是否自願，就連呼吸等小事也變得無可奈何。 前兩節「涉過濃稠的睡意」、「穿過薄霧」具有向前的動能，持續將自己推進霧中，遇見「最初面臨的岔路」初次面臨的生澀感必然引導至面對複雜情況的多重選擇。然而詩人並非選擇言明結果為何，高明地轉向描述尋愛的過程：「沿途繞過時光，找到蟻穴/以餘生等待一場大雨」，詩人唐捐說道這裡暗自疊合蟻穴和鬼魂，「遂能使出『繁殖』這個不可能的詞。」將自我割裂，詩人施展句法技藝後，再寧靜地回歸自持。「接著，收攏自己與時序談和」這樣的自持固然謹慎，何嘗不是重新定位，預示了下次的再出發，同時，回歸時光所統御的領地。 持續朝著比霧更深的所在前進，竟出現看似目標的他者：「遠方有人影晃動/姿態像是手語：流動的詞彙」一邊前進，一邊丟失方向感，禮物般的緞帶也成束縛。視線模糊而意識清晰：「我能感受到自己在霧裡的磨損/像是砂紙拋光萬物的毛邊」，體驗到的是一種校正過後的情感，如此不堪便是大霧所給予的啟示？此時遠方的人再度現身，回到詩題，「靜物被神描繪」作為薄霧的說明，一個代詞。 原來在神的目光之下，我們也成了日常瑣碎，被打磨擦亮而無法反抗。此時詩人的思維更加清晰，需意識到身處霧中才得以離開大霧，或不離開大霧。延續極為潮濕的氣息，種籽不至於窒息，愛還能夠生長：「所幸種籽在青春離席後/還能開出花朵」 第一節「艱難地以肺去愛人」到此也不再感到窒息難受，清明地，帶有身體感地描寫如何看見霧、穿過霧、成為霧。水氣氤氳，呼吸困難的肺漸歇。 一切的記憶和失落，僅是時間在我們身上的作用。愛更需要一點幸運，付出真心並不保證任何事。多次的聚焦、收攏、放下，詩人不再哀悼時光如何逝去，令人想到楊牧〈台南古榕〉何以作結：「隔著/著火的柵欄呼喚，使用臨時的/名字，一些有聲符號，和手語/叫我墜落如生澀的菩提」所以是否真正意義上地離開了霧？或許，更接近一種必然的投身，償以詩句。 -- 美術設計：林宇軒 --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8/20210815.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情詩 #林餘佐 #時序在遠方 #薄霧：靜物被神描繪

- #一個精神病人的現代都市生活 瘦削醫生在紀錄上面寫了幾隻字。他應該知道我是從輔導中心轉介過來，不過關於我的其他事情，我無從得知他知道甚麼。他問我發生甚麼事，我除了講起自己很想退學，其餘一切我竟無可奉告。 「去去輔導中心也好。有些事啊，不能只靠吃藥。」瘦削醫生說得輕描淡寫。他見我甚麼都沒說下去，可能是他知道我有去輔導中心的緣故，隨之便到他談起來了。 「我也放棄過呢。」瘦削醫生說，可能他想承接我退學的話題。「以前有個學位，我也讀得很大壓力。我本人呢，後來也出了事，也是精神方面的問題吧，不得不放棄。」他笑了笑，「學費也不便宜呢，哈哈。」他說，「但算吧，賺得回來。」 我可能是他賺錢的其中一個過程，聽到這裏，突然想笑。無奈出於禮貌，我還是禮貌地等他的說話結束。我對瘦削醫生並不反感，也覺得如果我們在別的場合見面，他可能是個有趣的人。 「還有半年就讀完嗎？隨隨便便完成它吧。」瘦削醫生說，「不用讀得很好，隨隨便便讀完就好。」 我從他的語氣聽得出來，他知道建議是沒有用的，所以他說到一半，又打住了。我對他的整段說話印象不深，唯獨「隨隨便便」這幾隻字，卻比它原本的重量更沉重地落在我的某個角落。 「輔導中心那邊的人很不錯。」瘦削醫生用筆寫完，就用鍵盤打字。「我會處方你一些藥，但吃藥之餘，也要找他們聊聊天，這樣的話對你也很有幫助。」他對我說：「心病還需心藥醫。」 我覺得有點廢話，他也知道這是廢話，於是我微笑了，他也微笑。 實際上我有甚麼病，他沒有說得明白。他繼續在紀錄上寫字，對我說了一串英文。因為我英文不太好，他說的許多隻字，我之前都從未聽過。我只認得其中一隻字，叫「Anxeity」。 我以為我會從他口中聽到抑鬱，或者Depression。當我從醫生口中得知世上有叫做「Anxeity」的東西時，我又覺得這彷彿是我情理之中的，又是意料之外的。所謂的焦慮，在我搜尋關於我自己的抑鬱的資料時，偶爾也會順便看到。但我不曾認為我有焦慮。 我真的有甚麼在焦慮着嗎？我回首過往，半點記憶都沒有。（當然從更後的「事後」而言，我可以知道我焦慮甚麼。例如我對人焦慮、對關係焦慮、對無定向的未來焦慮、對女人焦慮、對別人於我的批判，以及加諸我身上的價值焦慮......如此種種，諸如此類。）我沒有焦慮，當時我如此認為。 他輕輕帶過「焦慮」一詞，連聲音都略帶胡混。當時的我真的是焦慮嗎？即便瘦削醫生是這樣說了，我對此仍抱有懷疑。畢竟連我本人亦不太了解，到底這算是甚麼病呢？ 瘦削醫生說，他會給我「開心藥」。 我不知道甚麼是「開心藥」，起初聽見它的名字，我以為是毒品，但想到這是醫生處方，又不可能是所謂的毒品了。關於我，我無話可說，所以我們談藥。瘦削醫生向我分享，他說這藥已經出到第三代，他說藥的副作用沒以前嚴重，以前不是經常聽見服藥自殺的新聞嗎？現在也變得不容易了。 我對科學進步之快感到詑異，但這詑異也沒維持多久。 「我一開始會給你較輕的劑量。」瘦削醫生打趣地說：「就算整包吃下，應該也不會死。」然後他稍一驚覺，回頭又說：「我當然不是叫你整包吃下！」 他向我分享了過去幾代「開心藥」的分別，可是準確而言他們有何分別，我不記得。印象中依稀是一堆化學物質的名字，以及它會對我身體上的不知甚麼產生的一堆反應。瘦削醫生說話的時候，他看着我的眼睛彷彿一直在嘆氣。 儘管這些眼神的嘆息不曾打斷他向我解釋藥物作用時的長句，但在他向我講述未來可能改變的用藥的計劃時，我對他的印象，也只剩低瘦削醫說話時嘴巴的開合，一雙無可奈何唯有如此的眼睛、一些他樸實的衣著、一副眼鏡，以及在那燈光白如死灰的房間內的一些忽然的傷感。還有我記得，那裏的窗戶被遮住，甚麼都沒有。 「開心藥」其實是怎樣的藥，我也是拿着藥袋，跟據正式的藥名從網上搜查得知。我知道瘦削醫生給我的劑量比平常少了一半，我知道那藥與抑鬱、焦慮之類的病有關。也正如他所言，我吃的藥經過幾個年代的改良，以往與酒精混用可能致命的缺點，現在好像變得不明顯了。這是我從網上找來，瘦削醫生刻意避談了這一點。 自我得知這消息後，我本應再去買酒，也很有可能在回去的巴士上便喝醉昏睡。可是瘦削醫生給我藥後，我意識上竟然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我不想去買酒，不想再以酒送藥。 我突然覺得以前的日子，例如以前的秋天、以前的半夜、以前的浪、以前的女人......統統我都覺得夠了。我想離開這個都市，甚至乎遁入山林。就在我拿着一個白色光面的塑膠藥袋在鬧市穿梭的那個下午，我腦海裏盡是這些奇妙的瑕想。 「我想放假。」我幾乎想大叫出聲，好讓自己聽見，但聲線之弱，又讓我見證自己訴求的卑微。 #一個精神病人的現代都市生活 （續） —————————————————— Follow與Share，明天繼續看： @gaakyoung （Photo by Matthew Henry on Unsplash）

20200816〈花火對談〉紀錄 林達陽X任明信：最怕空氣突然安靜——每次沉默，都有一顆星球誕生在我心中 ／ 〈花火對談〉是作家林達陽發起的文學企劃〈擦亮花火〉的子活動，每個月在高雄舉辦一場講座，一同點亮南方的文學風景。八月的〈花火對談〉於8月16日在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際會廳舉行，本次講座的關鍵字為「內向」，邀請詩人任明信分享，在「外向」被鼓勵或認可的社會中，作為一個多數時候內向的人，如何構築自己的小宇宙，並找到適時與世界互通有無的頻率。 . 任明信和林達陽同為高雄人、及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的校友。林達陽自言，他與任明信都不是相當外向的人，但他擁有能切換狀態的社交按鈕，任明信則將按鈕隱藏了。林達陽笑說，東華創英所的學妹、《聯合文學》主編神小風曾形容，林達陽是「明亮版」的任明信，任明信則是「黑暗版」的林達陽，足見兩人擁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氣質。 . 從小因社會期待而表現得外向，林達陽坦言，直到上高中之後，他才逐漸發現，自己在讀書或寫作時需要能安靜獨處的空間。這不僅是個人習慣，也是他個性中的內向因子正在作用，使他即便在電腦前寫作，也像在無人知曉的洞穴裡，「在裡面有一個獨立自主的宇宙，在那裡可以安心、覺得自給自足。」 . 然而，必要時，林達陽也能向外走。他回想，在營隊擔任講師，課程結束後若有學員來找他聊聊天、問問題，他都覺得非常珍貴，「營隊裡實際上會留下來的就是這種東西。」他笑說，熱鬧的成發將來都會成為黑歷史，他希望能在營隊中，讓學員感覺「被你信服的人碰觸到了，告訴你這樣很好。」由於珍惜這樣共感的時刻，促使他面向世界，偶爾成為外向的人。 . 「為什麼不能內向又喧嘩呢？」不甘於內向總是和「安靜」、「害羞」等詞彙掛勾，任明信認為，內向性格仍有多元呈現的可能。他解釋，「內向」是往內心探索，「外向」則是和外界對話，而每個人都同時具有這兩種面向。他以玩電腦遊戲為例，在虛擬世界與人交流的同時，心裡的小劇場也正上演著。 . 作為一個熱愛電腦遊戲的人，任明信曾因此交到好朋友，也在過程中更認識自己。他回想，高中新生訓練時，坐在隔壁的同學總是沉默，像是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任明信決定主動攀談，進而發現那位同學是遊戲高手，藉著一起玩遊戲，他們逐漸熟稔，「在意識到這個人極度有趣的時候，我發現我變得非常外向。」 . 有次，在同學玩遊戲戰況正激烈時，任明信突然伸手把他的滑鼠撥開，不讓他專心操控，直到他轉頭罵了聲髒話，「那個時刻他突然裂開了，暴露出他真正的想法。」任明信回想，是這樣看似白目的行為，讓他發現自己竟能無所不用其極，只為能更完整地認識一個人。 . 同學用電腦遊戲築起與世界隔絕的牆，任明信則是透過寫作。「好像不是我選擇寫作，而是寫作選擇了我。」他表示，寫作承載了他想說話的時刻，無論寫什麼都是在更認識自己，讓他感到非常痛快且安心。他形容寫作既私密又開放、霸道且自由，是看似矛盾卻相當完整的藝術形式，使他為此著迷。 . 而創作、發表到出版的過程，讓任明信體會到自身三種角色的轉變。最初是往內認識自己，他比喻，如果知道自己是老鷹，就儘可能飛得更快；然而，外界的期許不一定與自己的認知相符，他人可能覺得自己是海豚，或者，自己其實嚮往成為獵豹。但勢必無法取悅所有人，對此，他已有答案：「如果我只能取悅一個人，當然是自己啊，」他語氣堅定，「沒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 面對自己的渴望與現狀不符，任明信以小說《天地一沙鷗》為例，海鷗有成為獵鷹的決心，終能與其並駕齊驅，因此，他認為夢想和現實間可能存在平衡，「只是還沒有人做過，不代表你做不到，」他略為激動且肯定地表示：「只有你告訴自己做不到，才是真的做不到。」 . 最後，任明信用具象的「催眠療癒」來描述內向的狀態，他說明，每個人心中都有內在小孩，「所有的內在小孩都是受傷的。」他解釋，傷害不一定是具體的，僅僅是某個尋無陪伴的時刻，就可能造成遺憾。而在長大的過程中，我們時常遺忘自己的內在小孩，「他們被我們留在那裡，我們繼續往前走就長大了。」像是一句細聲但清晰的提醒，在成為大人的路上，偶爾也回頭看看內心失落的孩子吧。 ／ #羽櫻 #林達陽 #任明信 #花火對談 #手寫 #手寫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