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今敏《千年女優》的藤原千代子來看《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松子就不只是個悲哀的女人。  「這一次不管怎麼樣都沒關係，因為我喜歡的是那個追逐著你的自己。」——《千年女優》  ≣  松子一生都在尋找可以取代父親的男人。在她 36 歲時遇見第四段戀情，年輕時教導過的孩子龍洋一長大成為混混，松子在他的告白下又動心了。龍洋一有著松子初戀的男人的眼神，在她 23 歲離家出走後遇見了自稱太宰治轉世的小說家八女川徹也，八女川徹成天因為寫小說失志而爛醉、要松子出去賺錢工作，時不時就對松子拳打腳踢。龍洋一同樣因為松子過於負擔的愛轉而厭煩，他開始打她，不過，龍洋一與八女川徹也這樣的男人，也出於對天真的松子不忍，最後選擇離開松子，他們無法原諒自己奢侈佔用松子的寬愛、又無法克制自己透過傷害一個人去滿足自身的存在感。八女川徹成最後留下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自殺，龍洋一在獄中看見聖經「寬恕不可寬恕之人，並且愛他，這就是上帝。」決定離開松子。  當松子說出「只要是這個人，就算是地獄我也會跟著去的。」也讓我想起藤原千代子，千代子喝下女巫的千年茶後，陷入愛情的磨難，自此只有命運，女巫說到底只是千代子的鏡像。我不願將陰性特質為一個主體無條件奉獻的狀態稱為「母性」，並且將母性神聖化，用「寬恕」的觀點看故事中的每個角色，他們不過都是被主流社會邊緣化因此尋找認同的人。在深淵的人，抬頭看，有人在注視著自己，誰都是神。若將這種缺愛的渴望神聖化，歌頌松子義無反顧愛人的行為，便會忽視松子也有她的殘忍與算計。甚至，松子也曾殺死一個男人。  松子對真摯愛著自己的妹妹參雜著嫉妒與呵護的情緒，因為妹妹孱弱，自己也不得不接受父親始終眷顧妹妹多於自己，因此，松子想要掐死妹妹。那也彷彿她在後來推開自己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惠，因為相比惠正常的家庭、與伴侶一起發展 AV 事業的燦亮未來，松子更深感自己的不堪。松子身上的冒牌者情節來自從小養成「次級品」的投射，總是要求自己做得比別人做以證明自己值得，因為無法認同自我與內在所以要求他人更愛自己。  取悅一個人，並不代表愛他。松子到底是愛那些毆打他的男人，或者只是愛著讓他們感到不寂寞的自己。桐野夏生的《異常》描述憎惡彼此的親姐妹，看起來再正常的人都有其偏差，小說的手法讓讀者最後迷惑，到底誰說的是真實的版本？第二次看《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也不自覺想，我們透過電影編織的手法認同了松子，不過，偶然的「父親在日記寫下松子今天仍然沒消息」的片段，不也是表達，人無法要求他人用自己理想的方式愛著自己。松子以「神性的愛」索取關係，不也是一種勒索。明知如此，我們卻仍然難以克制擁有一個人的渴望。  ≣  松子愛父輩的心思也是《異常》裡怪物美人「百合子」選擇以養女姿態寄居在一個夫婦家庭裡、又做那個男人的情婦，這種不倫描述經常出現在谷崎潤一郎的創作中，親子畸戀、違背常理而行的關係，對父／母的愛轉生成對有類似特質的人的慾，《痴人之愛》中的 NAOMI 說：「我既將讓治先生當作自己的父親，又將您當作我的丈夫。」但在他們的性行為中，真正有主導權，讓讓治在地上爬的卻是 NAOMI。帶著無知又邪惡的 NAOMI 說過：「男人越恨越漂亮。」有時能激發一個人的暴力與憤怒，也是一種性的愉悅。  她們在弄痛自己的時候，也抱持著懲罰父親的想法嗎？因為她們一生都是「父親的」女兒。永遠得不到父親疼愛是松子愛的原型，使她終生都愛上比她更有權力的人，無論是以暴力或是以經濟施以松子，她都依賴這種仰視。童年時，松子被馬戲團表演的鬼臉表情逗樂了，她也學習那個表情討好父親，後來，也在這些男人們身上建立自我。《人間失格》中有這樣的台詞：「見一個愛一個的人，其實誰也不愛。」她心疼的是沒有被第一順位愛到的，童年的松子。  中年以後，獨身一人的松子終究失去愛情，轉而喜歡偶像。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可以義無反顧地追求。並且，不必擔心是否會被拋棄，愛的保值期也由自己決定——不會害怕他有一天不再愛你，因為他從沒愛過你。邋遢的松子在充滿垃圾袋的房間裡，寫一封情書給少年偶像，那樣的她，也仍是愛著——盼望著某個人的我。  ≣  「要不是傷心，要不是宿醉，要不是草草了結一生，要不就是笑著搪塞過去、將錯就錯。」——《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  身處深淵的人們發展出來的關係，有人類心底掩藏的對世界的惡意。不要小看皮條客與妓女的愛情，他們的互相厭恨、憐愛，才是他們堅強的理由。《新橋戀人》裡，雪兒與亞力克斯也曾飛翔。   松子在家外的牆反覆刻下「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種刻鑿的意志，使我想起她年輕時應徵泡泡浴女郎，因為男人稱讚自己的身材，更夜夜反覆練習深蹲，甚至在獄中，松子也抱持著「絕不鬆垮」的意志夜夜深蹲。  當她鬆垮地躺在充滿垃圾的房間裡、躺在一事無成的人生裡，松子說自己連呼吸都懶，那一刻，會不會比起松子拿到名片「人生再度燃起希望」還要更加感到解脫。   我想是的，選擇不再為任何人做鬼臉，是她人生所能施行最大的復仇。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 #中島哲也 #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