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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繁花電視劇演員 在 侯文詠 Houwenyong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我所記得關於大平先生的一切
最後一次見到平鑫濤先生是2014年皇冠60周年慶的會場上。那時候他抱病出席。平先生向來低調,那次承蒙大家盛情,終於願意上臺與大家合照。他上臺的時候走路的姿態有些虛弱,聽得出來說話的中氣不太足夠。儘管如此,至今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他臉上那一對炯炯有神的目光——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過的眼神。
第一次見到他,是將近三十年的事了。那時我剛服完兵役,在一所階級輩分儼然分明的大醫院擔任住院醫師。醫師看似光環閃亮,但挨罵、被訓其實是家常便飯。一個像我這樣懷抱作家夢想的小住院醫師,才在皇冠出了一本書,接到文化界重量級大腕的吃飯邀請,那種受寵若驚以及忐忑不安的心情不難想見。
吃飯那天,現任社長平雲隨侍在側。平雲話說算是少的,或許是不熟的關係,那天更加沉默寡言了。我的年紀以及輩分接近平雲,因此,他的舉止動靜便成了我的參考標準。結果一頓飯下來,大平先生只好一個人唱獨角戲,努力炒熱氣氛。說起來有點無奈,儘管看得出他用心良苦,但礙於當時戒慎恐懼的心情,我一點也愛莫能助。
例行的餐會進行了幾次,跟大平先生變得比較熟悉了,他開始在晚上打電話跟我談天說地。時間通常是九點過後。一開始談話的內容多半是我的新稿件,漸漸範圍越來越廣泛,短則一、二十分鐘,長的時候不知不覺,等放下電話才發現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我讀過一本書講美國總統府內規,不同層級官員會佩戴不同的識別證——一般事務人員和實習生,除非被諮詢,否則是不能主動去和佩戴最高級識別證的官員攀談的。或許是受到這本書的影響,印象所及,我從來不曾主動打電話去刁擾平先生,每次總是他打電話來。
隨著我的新書在皇冠一本一本出版,平先生的熱線也越來越密切。那段時間,他忙著拍電視劇、舉辦大眾小說文學獎,親自參與每個月出版的皇冠雜誌……事業可謂風起雲湧、每天都在風尖浪頭上。接到大平先生電話,我其實是很開心的,但他花那麼多時間打電話跟我這個小輩閒聊,讓我很過意不去。有一次,我忍不住在電話上對他說:
「平先生,我的書反正都會在皇冠出版。你要是時間忙不過來,不用一直打電話招呼我沒關係。」
沒想到電話那頭大平先生哈哈大笑,對我說:
「文詠,到我這個年紀,賣不賣書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我覺得很尷尬,好像表錯情了,正不知如何回應時,平先生說:
「我喜歡跟你們年輕人聊天,可以學到很多新的事情。跟我同年紀的人聊的不是老、就是病,就是死,我不喜歡那些。」
那次談話,打開了我的某種無形的心鎖,我試著放下「長輩情節」,開始「沒大沒小」地和平先生聊天。一開始我不是很適應,但平先生似乎一點也不以為忤。聊得多了,我感受到大平先生德高望重,內心卻隱藏一個童心未泯的小孩。
當時哈利波特風靡全球,皇冠出版的中文版量屢創新高。有一次電話,大平先生問我:「文詠,哈利波特這麼暢銷,你怎麼看?」
我坦誠地招認自己從來不是哈利波特的粉絲。從一開始讀到出版前的試閱稿時,就一路不看好這本書會暢銷。大平先生聽了哈哈大笑。
「文詠,我也跟你一樣,一點也不看好。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暢銷成這樣。」
哈利波特後來又出版了六本續集,證明了我們兩個人錯得離譜。我們像兩個做了壞事的高中生一樣,分享著這個秘密。有次碰到平先生時,正好哈利波特的續集又創下銷售佳績,我拋了一個「噢噢」的眼神給他,他準確地接到了我的眼神,還神秘地回了我一個頑皮的笑。
這些不合時宜、又不宜公開的電話談話,不勝枚舉。真要剪輯起來,一大本書恐怕都還不夠寫。
大平先生是個超級夜貓子。掛了我的電話之後,他看影片、看稿子的時間才開始。他對看電影、電視劇、看稿子都有種無法言喻的熱情。我大學時代的記錄是一年看三百多部電影。他以七十多歲的高齡,看的影視作品——據我粗略的推算,絕對超越我當年的記錄。我們像發燒友一樣,給彼此推薦新的電影、電視劇、甚至交換手上的DVD——或許是辦雜誌、開出版社以及影視製作人的經驗,他對電影、電視劇不同類型的接受度非常寬廣,幾乎不受到年紀、或者是類型的限制。
我們常常無止無盡地聊著那種不知要到幾點才會掛斷的電話。從小說、電影、電視劇、作者、導演、演員,不管任何一個話題幾乎都可以切入,然後無限制地延伸、跳躍。他像一個豐富的寶藏一樣,不管是報紙副刊、雜誌、發行電影的過程,順手拈來就是一段精彩的往事,稍稍著墨,就是一段深刻的人情世故。他謙虛地說是忘年之交,跟年輕人學習新的事物,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是我透過他豐富的經驗與歷練,一次又一次學習到許多他之所以能夠成就這麼大的事業,背後的氣度與信念。
幾十年來,我的書交稿後,第一個給我意見的人總是大平先生。他的建議,沒有一次不是在讚美與鼓勵中完成的。有一次,在給了我諸多稱讚之後,話鋒一轉,他忽然談到瓊瑤阿姨尚未拍攝的最新劇本情節,忘我地分析了故事的結構以及為什麼會那麼精彩的邏輯,足足說了有半個小時之久。在電話這頭中獨享這種大師級的寫作講堂,我自然聽得忘我。直到掛了電話細想起來,才恍然大悟,他花了那麼多時間說的,正是委婉卻又真誠地送給我的專業建議。
1997年我辭去醫院的工作成為專職作家,花了一年半時間寫了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白色巨塔》。書稿交出去之後,我自然想聽到大平先生給我的意見。那通電話比我預期的還來的晚了一些。電話中,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文詠,台灣的市場流行短小輕薄,我讀得出來這是你的嘔心瀝血之作,但這本書和市場主流不同,或許我們要有一點心理準備。但無論如何,皇冠以能夠出版這本書為榮,我們會竭盡我們一切的努力,去推廣這本書。」
《白色巨塔》因為提及當時醫院內部的陋習以及文化,連載的過程中,我早已聽見一些醫院同仁以及過去師長傳來的批評。平先生的提醒,更讓我更是有種「前有斷崖,後有追兵」的烈士感。我冷靜下來,反復斟酌平先生那句話。如果市場反應不好、醫院同仁也不諒解,作為一個作者,自己是不是還能引以為榮呢?想來想去,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想了幾天,終於想通。是的,我以自己的作品為榮。這件事想通了,一切該放下的也就放下了。
皇冠卯足勁,編足了預算去鋪通路、做宣傳,我也卯足了勁跑通告、簽書會、見面會。這本書意外地暢銷,至今已經賣出三十多萬冊了。不但如此,後續還改編拍成了電視劇,拿了金鐘獎包括最佳導演、劇本、男配角在內的許多獎項,在醫學人文、倫理課堂這本書的內容被被廣泛地被討論,更多學術論文更是引用了這本書的內容作為論述的文本。
再次跌破眼鏡,我當然覺得開心,大平先生似乎比我更開心。事後他對我說:「事前打打預防針總是有必要的。」看他一派醫師對病人的口吻,我反倒是無言以對了。
乍看之下,大平先生堅持的:「以作家為榮,以讀者為尊」的信念,看似簡單,但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感受深刻。如果說出版社的核心信念如此,作為一個受尊受榮的作家,更應該寫出足以引以為榮的作品才是。假如一個作家有任何其他考量,寫出自己不能引以為榮的作品,那麼,出版社如何「以作家為榮」?讀者又如何覺得自己真實地被「尊重」了呢?
後來,我常在Facebook發文。那時,大平先生的健康狀況已經亮起紅燈,無法在電腦螢幕上讀我的作品了。編輯告訴我,為了看我發表在Facebook的短文,他會要求她們把我發表在Facebook的文章下載下來,並且一篇一篇放大、列印,及時交給他閱讀。有段時間,我還有機會跟他說上電話時,他也也總是抱著病痛的身體,興致勃勃地鼓勵我,跟我說,我寫的哪篇短文怎麼樣怎麼樣,又給他帶來什麼樣的樂趣……
2016年底,交出新的長篇小說「人浮於愛」上半部初稿時,我早從平瑩哪裡知道大平先生已經臥病在床了。但是當稿子交出去之後,有好幾天,我仍然還是不自主地等待這那個儀式般電話響起來。大概是那樣的覺知吧,我忽然理解,我是那麼地渴望聽到他的意見。也正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理解到,那個我最在乎的讀者,再也沒辦法讀我的作品了。這樣想時,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大平先生走了的消息,是平瑩打電話告訴我的。聽到消息,雖然難過,但一想到他說過的話:「跟我同年紀的人了聊的不是老、就是病,就是死,我不喜歡那些。」不曉得為什麼,竟然有種為他感到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如同他一直以來的低調作風,不喜歡繁文縟節的儀式、規矩,不喜歡標榜自我、不喜歡麻煩別人,他的告別式,我甚至是在報紙上讀到的。
讀到報紙那天,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心裡想著:一切就這樣了煙消雲散了嗎?
如果說生命的滋味是酸甜苦辣交雜,與大平先生相處的記憶,神奇地竟然只有甜蜜歡喜,沒有酸痛、苦澀,更無辣嗆,一切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人與人之間的因緣,既隱晦又奧秘。我不知道自己此生何其有幸,成為此生被他用最珍貴的心情呵護的作家,無以回報。
這樣想時,眼淚就又來了。
我就這樣一個人在書房,面對著電腦,以及與大平先生相處的歷歷往事。寫寫停停。一切彷彿我們在熱線上獨處的時光。
「沒有老、沒有病、也沒有死亡了。」忽然有種衝動想對他這樣說。
或許正因為對生命、對文學的想望,我們總是在繁花盛開中一再交會。相遇時青春的容顏,炯炯的眼神,所有的美好,正是我所記得關於大平先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