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裡寫父母有很多種姿態：課本裡的父母、小孩看父母、齊頭地以人的姿態看父母這個人，或甚至把父母當成仇人來寫也是有的。我總相信寫他們不是真的「在寫他們」，而是在寫自己。總被當成範文來讀的〈背影〉其實我們都知道背後的故事恐不是那麼溫馨可人，但文中一句「我那時真是太聰明」了，才是朱自清觀看自身最深的一句反思。 讀《附神》看徹俐寫父女，我想到自己在寫第一本書的時候，那份一直感受到「不寫不行」的責任感。在沒有成年禮的現代社會裡，人要真正獨立是個漫長又艱困的過程。沒有一種儀式告訴我們「此後該替自己的人生負全責了」，好似後方總有一個什麼可作為依靠，不想切斷臍帶是因為隱隱然還有什麼資源、愛、怠惰，藉此連結傳送過來。但書寫卻是一種切割然後觀看的過程，當書寫者周遭的人們反覆為了家庭與自我的拮抗不斷發炎（剛剛打「發言」也是），我們似乎比較習慣躲到現實的邊緣去觀看這樣的連結，書寫即告別，告別了父母也告別童年。有時更看到的是父母親和親戚們亦然經歷這般無成年禮的人生歷程，褪下父母這樣的戲服，還原成兄弟姊妹的一員、親屬關係裡的一員，那些以為很幼稚的、不成熟的處事方式，日日在我們視為長輩的身上發生著。但《附神》裡會讀到的父親，卻是一個替外人解惑的「父神」，卻在自己人生裡處處磕碰的「凡人」。這個凡人迂迴前進，試圖靠近父神這角色；書寫者也正以文字前往父親所處的所有時空裡，看清楚自己心中的「父神」的模樣。 或許是因為有父女這層血緣關係牽連，付出和給予有時不比一個關係稍遠的親屬好友來得自在。父親在面對子女時的一層隔膜，要說是傳統男人不擅表達也好，要說是父親背負了社會的嚴肅姿態也好。我更寧願解釋是，一個學著成為父親的父親在面對照護這件事情上有更多的思考，未必是縝密的，而是像進入新手村那樣試圖摸索父親這個線上遊戲伺服器裡有更多隱而未見的規則：什麼是公平、什麼是個人、什麼是性別、什麼是愛。我們以為很簡單的名詞，套上父親這個身分之後成為艱難的名詞解釋考題。但褪去父親這個角色的戲服，還原成某個人的兄弟、某個人的好友，那少時的不懂事，或是被牽連其中的種種波瀾起落，又一再地重演。 書中一段令我反覆翻看的是〈六親不依〉裡寫自己生為女身，本是要被出養，卻因為神明指示帶財而被留在家中。我想那或許是個理由：家中屢遭變故，經濟狀況時好時壞，換做我們這輩必然也會拒絕再多生養，書中的父親大概也有這樣的顧慮。但上一輩總有一種勇氣（儘管在孩子眼裡看起來挺盲目的），責任落下，肩頭上還有一點空間，就承擔下來吧。或許父親因為身為神職人員，附神解惑，看多了命運，更能理解神意總是不照著人的期望走，那才叫做人生的功課。那句「帶財」，恐是神明事後替人補打的一句安慰劑，但也產生了效力，讓他在人世浮沉裡，成為許多人暫且可依的浮木。 曾和徹俐一起用過餐，那是我的新書發表會後，幾個台中作家的會後餐聚。徹俐說話有一種小女孩般的天真，聲音像糖般脆脆的，笑的時候卻有一種慵懶的開朗，彷彿身處自家。我總在想這樣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日本方言說的脳天気（從內透出外的粗枝大葉）；另一種是，反覆嘗過人群間的孤獨寂寥才有的溫柔慎微。讀過《附神》之後，我可以確認她屬於後者，她觀看父親與神，彷彿觀看自我與自己的信仰。 #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