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W.取出平板電腦，叫出掃瞄檔。螢幕上，Eve Chalamet的藍色字跡端麗工整，佈局均衡而不失個性的草寫字母彷彿無數列隊舞動的靈魂。
我突然意識到，那幾乎是此刻已不知所蹤的Eve Chalamet存留於世上可見的唯一手澤，她作為一確曾實存之「人類」，唯一可見的個人生活軌跡。
我想像掃瞄檔背後主機玻璃殼內部電路板上不可見的內部運作──
那承載了人類中樞神經紛繁思想（Eve Chalalmet口中『不可靠的靈魂』，人類體內異種寄生之創造物，
深邃一如宇宙，銀河群星般巨大富麗且變化多端）之資料篇章，本質上僅僅是1與0的序列紀錄。
那也正像是基因圖譜，染色體DNA的複製、聚合或重新排列；
千變萬化的生物與其活動，捕獵、覓食、求偶、生活，獨居或群居，
藝術創作與異文化之競合傾軋，網路上的各種人際互動，愛、同情、利他，嫉恨、邪惡、陰謀、凌虐與屠殺，
所謂「意識」、「靈魂」、「活著」，生命本身，繁花萬象，於細胞核中，於DNA雙螺旋內部，本質上亦僅僅是ATCG等數種鹼基之排列組合而已。
窗外，加拿大小城的春日已然來遲，
隔著咖啡館的大片落地玻璃，光禿的枝椏開展向天，一個個高舉雙手，賈柯梅蒂般的細瘦肢體，法蘭西斯‧培根筆下人模糊而荒誕的臉容，
如同命運本身一連串靜默而絕望的追問。
我再次想起與Eve Chalamet最後的會晤。
她顯然是我所遭遇過最難纏的受訪者之一，因為如前所述，於近一年時間中，
她理性、平靜、和善親切，表面上高度配合，實際上拒絕說明一切。
最後一次晤面結束前，我已確認訪談終將以失敗收場，
僅能孤注一擲，再問她一次關於D.W.，她生命中那唯一可能存在的「破綻」──

　「最後一個問題。還是和D.W.有關。」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她深黑色的瞳眸；
那其中時而閃爍著群星般細碎的光芒，靈魂孕生之宇宙；時而又彷彿空無一物，毫無阻隔，輕盈得像是能被視線直接穿透。
「你認為，你曾愛過他嗎？」
───伊格言短篇小說，〈霧中燈火〉

#伊格言
#小說
#皇冠雜誌2018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