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和人說過，甚至其實也不敢這樣自稱：我也是建中紅樓詩社出身的。而理由不僅只是我從來沒寫過半首詩。高中的時候流行一個名詞，叫作「幽靈社員」，意思是掛名在某個社團名下，甚至掛著一個幹部職稱，但從來不做任何事、也不會出現。我不是「幽靈社員」，但具體說起來可能比「幽靈社員」更荒謬一些，也更羞恥一些，如果要我自己命名，我可能會回頭稱呼17歲的自己「詩社蟑螂」。或者中聽一點，叫作「蹭飯社員」。 紅樓詩社的社課在每個星期五晚上，五點半到七點，地點在潮濕的科學樓地下室。地下室鋪著木地板，很空曠，脫下鞋可以在裡面跑來跑去的程度。一排排日光燈管打開以後，整個空間就會像是暗地裡發亮的音樂盒，五六個人圍著桌子，和岱穎老師一起唸詩、讀詩，字句在唇舌之間靈巧轉動，發出聲響，然後畫面或意象就在朦朧之間開始變換銜接。 社課結束後，老師會帶著大家到寧波西街上的中餐館「京華樓」吃飯。「京華樓」是那種年菜打包外帶要事先預訂的餐廳，即便對我現在25歲要出社會的年紀來說，也絕對不便宜。而說岱穎老師是「帶」大家吃飯可能還不夠精準，他是會「請」大家吃飯的，每週都是如此，無一例外。之所以說自己是「蹭飯社員」理由就在這裡——我加入詩社很晚，高二下學期決心開始寫作，才找上這條門路。當時和建青社的學長立元很熟，透過立元探探岱穎老師的口風，想說能不能這樣中途加入 ，老師倒是很直接地反問：來啊？為什麼不行？ 所以我就這樣走進了科學樓地下室，推開了紅樓詩社的大門，短暫當了半年的社員。因為加入的時候已經太晚，所以沒有和大家一起參加過詩歌朗誦比賽，那半年裡面也沒有提筆寫過詩，大家討論作品、修改作品時，我都只能默默聽著，不會講任何一句話。在詩社的日子裡，每個人張開嘴，嘴巴裡有氣息、有旋律、有抑揚頓挫，對自己的作品偶而有捍衛、對別人的作品偶而有批評，但與此同時，我的嘴巴裡只有老師不斷夾到我碗裡的飯菜。 我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屬於紅樓詩社的地下室裡放滿了詩歌朗誦比賽的獎盃，書櫃上都是非常經典的詩集，桌上永遠散落著大家完稿有待修改的作品。那些東西無一屬於我。 可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回頭和詩社的大家說、和岱穎老師說，我也有我的在場證明。我待在詩社的時間是2013年的三月到六月，梅雨季的時間，社課常常開始於下著雨的黃昏，然後結束在有月亮的晚上。撐著傘走去吃飯的時候，老師會主動和很少發言的我說話，關心我有沒有聽懂他社課講的內容，關心我最近寫得如何，然後和我說你可以去看些什麼、讀些什麼。有時，他又會半開玩笑地和我說，我說的話你不用全聽啦，你聽性傑師的就好了。好好聽他的話，你會有一天變得和現在不一樣。 岱穎老師知道我不寫詩，但還是理所當然地把我當成了大家的一份子。也是因為我不寫詩，所以和我說話時，他聊生活、聊吃食、聊電影，和我說這些東西都可以寫，但要寫得好是另外一回事。某一次一起搭捷運，淡水線的列車離開民權西路站要從地底來到地上時，他拉著把手看著車窗，和我講到畫面和視角的切換、講到時間軸的安排和流轉，已經沒辦法確切記得他是在說哪本書或哪部電影了，但我會永遠記得他最後和我說：你試試看，你可以。 是「你試試看，你可以」，而不是「你可以試試看」。後來，我的第一次嘗試出現在〈指叉球〉，在最後描寫棒球落下的段落，我真的調慢了時間軸、剪接不同畫面和視角，嘗試創造，或者說還原了一個凝氣屏神的場景。現在回頭想起來當然很不成熟，但就是那篇文章得到了大獎，因此改變了我一生。 我真的變得和當時不一樣了。當時在詩社和我要好的尊毅、宗佑、立元，以及往後許多學弟陸續都在台積電文學獎得到了新詩獎，我雖然在寫詩的方面沒有相同的天份和努力，但也還是從老師身上得到了無比珍貴的東西。那是我對文學最初的想像，也是唯一的想像——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你要變成那樣的人，才有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東西。以前的我、以後的我，都想要做個和老師一樣有品味、有質感的人，在文學也是、在其他地方也是。永遠不要為了流量或金錢而失去堅持和優雅，生活不過就是一個比詩社發光的地下室更巨大的音樂盒，輪到自己這裡要發出聲音時，要做一具好的齒輪。讓人覺得是相契合而不是相妥協的齒輪。這就是我在紅樓詩社待過的證據。 ——即便我認識的岱穎老師，是不會在乎這些證明的。在他心裡一定是這樣：學生有沒有寫過詩、有沒有繼續寫詩一點也不要緊，好好長大成人就行了。 好好長大成人就會無愧於老師花在我身上的時間和飯錢。我想到不久前收到了一個學弟的訊息，訊息裡他和我說一直在煩惱一件事。他覺得在建中，在男校這樣的自己常常感覺不自在，很在意別人的眼光，害怕寫作被嘲笑、被揶揄假掰。當下，我很誠實地和他說自己高中的時候沒有這個煩惱，高中的時候我待在紅樓詩社裡，身邊都是和我很像的人。 現在我想和他說，我的答案錯了。我沒有那樣的煩惱是因為有一群和我很像的人，可是沒有詩社的話，大家也不會聚在一起；而沒有岱穎老師，也不會有足以聚集大家的詩社。謝謝岱穎老師看著我長大成人，沿途守護像我一樣，害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也相信自己會和別人不一樣的少年們。 . 〈在場證明——懷念吳岱穎老師〉 完成於2021.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