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時，身著正裝快步穿梭在金融區，在各大銀行的人資部門進行一場又一的面試，重複同樣的自我介紹，回答相似的問題，中文、英文、日文，各種語言的語詞轉化，像是一場場演出，將排練無數遍的表情、笑容、台詞與反應於舞台上展現淋漓，接著是漫長無盡的受訓，無數張的證照考核與檢定，一年的日子消耗了三年的體力。 但這一個月來不斷思考著是否適合這個行業，或許因為制度，或許因為文化，也可能因為無可動搖的社會性或人性。 例如春酒時，年長的男性前輩們喝了點酒，調侃似地對新進的兩位女性同事們說：「小妹妹，怎麼都不說話，來陪哥哥喝點酒呀。」兩位年輕女同事初入社會，面露驚恐，不知所措，呆愣無語，另一位男性前輩又趁勢說：「對啊，難得耶，來陪哥哥們喝一杯。」一旁的女性主管們卻未出言制止，反而調笑著：「對啊，不要害羞，兩位大哥人很好，喝一杯沒關係啦。」 不知是酒意或蓄意，景況讓人深覺心冷且憤怒，於是從旁笑說：「大哥，她們兩個不喝威士忌，我幫她們敬你。」兩位大哥怫然作色，但未多說些什麼，面露不悅地轉身離去。 隔日一早被單位主管約去喝咖啡，主管先是顧左右而言他，未明說什麼，最後離去前說：「年輕人要懂得做人，前輩們喝酒後輩們要尊重。」 銀行內的員工須著規定的服裝，女員工們皆為短窄裙搭配絲襪，年輕女員工們幾乎皆著黑絲襪，一次一位男性前輩看到新進的一位美麗女員工，面露燦笑說：「你看年輕就不一樣，黑絲襪穿起來多性感撩人。」身後的女主管依然未出言制止，反而說：「真的，你看我們公司的女生每個都年輕貌美，身材又好，難怪客戶們都喜歡。」 諸如此類，看似介於開玩笑與性騷擾之間的模糊地帶的情境發生著，延展著，每個人都看見也聽見了，但卻似乎沒有任何人感覺有任何異常之處。 某次與新進同事共用午餐時，低聲地問她：「妳不介意嗎？我是說那些事。」她雙眸圓睜，若有所思，沈吟半晌後說：「你也知道，考進來、受訓都不容易，小事情就算了，沒有人想跟百萬年薪過不去。」 翻閱公司規章，性騷擾需要人證、事證、物證俱全，告發者甚至可能面臨留職停薪，被告發者則可以繼續留存在公司體制的保障內，因為無罪者推定，倘若證據不足，整場申訴將導致未來長遠工作缺乏保障，而階層與制度必然又將從中作梗，除了「接受」，沒有「拒絕」的可能。 這些日子經常想著，究竟是什麼樣的背景與經歷，使得這些人將這些言語行徑視為理所當然？甚至變成一種服膺父權的模樣？ 上個連假完成了一篇專欄的文章，一篇翻譯小說的推薦序，讀完了證照考試講義的七個章節，滿足之餘也充滿疲倦感，腦海裡不斷思考著這幾個月遇見的周身之事。 連兩週食慾不振，體重掉了五公斤，不斷思考這一年多來的厭世之感。經常時刻厭惡自己，覺得自己活得極為無助且悲慘，雖然生活沒有什麼過於糟糕的部分，也可能因為不夠糟，同時間又不夠好，窘迫的尷尬無盡蔓生，如永無止盡的過敏性疙瘩爬滿全身，搔癢感並不強，甚至是無痛的，但仍知道它是疙瘩，可以感受，得以觸碰，斑駁殘破，無計可施。 或許厭世感積累久了總有想一死了之的念頭，但始終有新的工作或事務發生，一但答應了就得真摯誠實地完成，責任感成了某種賴以維生的呼吸器，但每吸一口就渾身疲憊，充滿挫折，悲從中來。 說窮忙或許已是對目前生活的恭維，其實生無可戀，方才於回程的路上翻開朋友寄來的《蒙馬特遺書》二十五週年紀念版，其實是去年年初收到的書，直到最近打包整理房間時才發現。第一眼即讀到邱妙津寫下的那段對世界的質疑問難，同時也是對自己的回答：「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着靈魂的病。」 但心靈是否真的脆弱得無以復加，或者世界是否總是沒有錯？然而，無論何者，長期生著靈魂的病，似乎是這個時代多數人都有的。我們帶著這樣靈魂的慢性病，試著讓自己不被世界包括在外。 但世界的外圍真的是可怕的嗎？或者，也許世界的外圍才是真正的，可以使人不再生著靈魂之病的地域，薛丁格式的世界，在看與不看之間生生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