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師父

這天，檢傷護理師拿著一張熱騰騰剛做好的心電圖，走進診間拿給我看，略帶揶揄地向我報告：病人是個師父（台語），說呼吸不順一-個-多-月了。她在說一個多月時稍微加強了語氣。

一個多月，聽起來比較不太像是「急性」心肌梗塞，我又看了一眼心電圖，的確也僅是一張心跳稍微偏快、波形正常的心電圖。

「蕭阿月」（化名），我叫了病人的俗名。

過了一會兒，進來了一位個頭瘦小、臉色蒼白、身著灰布袈裟的女尼，她步態顯得蹣跚，彷彿再快一點就會破壞好不容易達成的呼吸平衡，旁邊跟著一名女性陪伴者進來診間。

我開始問診，原來病人在緬甸修行已十多年，最近一個多月開始覺得容易喘，她說在緬甸她所搭的長途巴士窄小擁擠，她前陣子搭車到另外一個城鎮的寺廟參加法會，以為是空間狹小空氣不流通造成她的呼吸不順暢，她同我描述起，緬甸的巴士裡如何狹窄，身體還作出了像是蜷曲在巴士裡的動作，我應著她說我知道，她理當料想不到眼前的醫師幾年前曾自己一個人背著背包去緬甸自助旅行，也曾搭過十幾個小時她口中所描述擁擠不堪的小巴士，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病患接著表示直到最近，呼吸不順的情況影響她的生活作息，她在緬甸就醫，當地診所的醫師告訴她Ｘ光有異常，需要到大醫院治療，於是她回來台灣就醫。

就這樣，什麼資料都沒有帶來，不用說Ｘ光片、轉診病摘，什麼懷疑的臆斷診斷都沒有，一回到台灣老家都還沒回，立刻來急診報到。問診後才知道，旁邊的陪伴者原來是姊姊，問診過程中，她時不時打斷病人說話，我想瞭解究竟病人在緬甸曾經接受過怎樣的治療與檢查，姊姊便忙著幫腔說「緬甸那邊的檢查很落後，在這裡重新檢查就好了。」「健保卡會去補申請。」

遇到像這樣的情景，不管是國外回來使用健保的，其他醫院沒有聯繫自動離院想換家醫院、換個醫師看的，做了許多檢查但什麼資料都沒有帶來的，早已見怪不怪了。

看著病人的樣貌，淺快的急促呼吸，慘白的臉色，檢傷時偏低的血氧，問診問出體重在最近半年直落，不難料想緬甸醫師所看見的Ｘ光可能是什麼。

我開了些檢查，果不其然，病人照完肺部Ｘ光，在影像系統顯示器上，看見那近乎塞滿兩側肺野的花團錦簇，心裡便有個底了。

我開門見山地同師父和她姊姊說明是肺腫瘤，可能是原發肺癌也可能是轉移來的，也開門見山地詢問萬一情況不好是否要急救。
師父吃力地微笑著搖頭，告訴我，說她是出家人，沒什麼掛礙，不需要急救。她的姊姊在一旁紅著眼眶，不捨地責備她，拖太久才去就醫…

人在疾病面前時，是平等的，不管原本的身份是什麼，師父脫下道袍、企業主脫下西裝、醫師脫下白袍，面對疾病、面對生死時都一樣，往往只能打回原形， 這個個體不再是誰誰誰、某某某，而是罹患了某種疾病的幾歲男性或幾歲女性。

此刻在醫療眼前的蕭阿月女士，不是道行深厚的師父，而是57歲女性雙側肺腫瘤，赤裸裸的。假使將來某一天我生病了，亦然。不管一個人在哪個領域建立何等的專業、事業、豐功偉業，沒有健康，在疾病與死神面前，皆是一樣的。

[急診就醫小常識] 為何師父一來急診室會做心電圖？

胸痛，是病患前來急診室就醫的常見主訴。

倘若病患的胸痛是來自於急性心肌梗塞，那麼在血管阻塞的那一刻起，心肌便隨著時間開始壞死，時間越久傷害越大，受損之心肌細胞無法再生，病人應於胸痛後黃金12小時內進行再灌注治療，且越早疏通血管，病患的死亡率越低。也因此醫學中心的醫療品質指標之一，是心電圖高S-T段之急性心肌梗塞病患，從踏進急診大門（Door）到（To）心導管氣球擴張打通病人血管（Balloon）六十分鐘內達成的比率。因為在六十分鐘內恢復心血管的灌流，可以大幅減少心肌壞死，改善病人癒後。

為了達成品管指標的標準，通常在急診檢傷對於主訴胸痛、胸悶的病患，在醫師看診前，檢傷篩檢後便會立即替病患施做心電圖檢查，並且立即將心電圖交給急診醫師第一時間判讀，以決定是否啓動Door-To-Balloon急性心肌梗塞的搶救流程。而急性心肌梗塞的病人也常以不典型的症狀與主訴來表現，包括呼吸喘、心悸、暈厥等，因此在對於其他相關主訴卻仍高度懷疑急性心肌梗塞的病患，一進到急診也會第一時間施行心電圖。

後記：
這篇文章原本在我上個月出國去俄羅斯之前便想發文，因為出國在即，很多事物繁忙，一直延宕至今，回國一週多才有時間把文章寫完。今天查詢了一下想追蹤後來病患的治療狀況，發現病患已於住院期間電腦斷層引導切片後隔日辭世，確診為非小細胞肺癌，原來師父已於我出國前動筆寫這篇文前便圓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