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見《流行詞話》第三期，有使用不同字體、顏色，讀起來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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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寫歌詞：結構篇（一）

緒論

許多讀者想增進寫詞的技巧，我也想談談這方面的經驗與心得，所以這就開始吧。我
沒有這方面的教學經驗，也不知道別人會怎麼教，但我會在這裡寫下來的，都是我平素研
究詞曲時所留意的重點，所以不想寫詞的朋友，也可以從這一系列文中瞭解敝人的研究方
法，以及我常用的一些術語。

歌詞寫作的技法與觀念，包含哪些方面？我目前想到的有：結構、字句、聲韻；思想
、情意、場合。前三者是技法，易講易學；後三者是觀念，要看造化，教了不一定會，沒
學過也或許能在機緣巧合下寫「中」幾首。

或問：要把這幾方面都講究到，把相關知識都掌握好，才能寫好歌詞嗎？學會了就能
寫好歌詞嗎？答：當然不一定啦。歷史事實是：許多創作者最好、最廣被流傳的作品，是
他少年時第一首、第一批作品。那時他可能什麼聲韻、格律、和弦、曲式都不懂，但唱出
來的詩歌卻能渾然暗合於文理、樂理。此之謂天授、天籟。像鄭愁予的代表作就是那第一
首「我打江南走過」；張懸十三歲作〈寶貝〉就成為她的代表作之一；還有校園民歌時代
，一大堆人，在風潮之下寫出生平第一第二首歌，就紅了。

但這種渾然天成的東西啊，一般人一輩子頂多撞個幾次，因為少年時初興勃發的情懷
與感性，一輩子也就一次，了不起兩次。所以你還想繼續寫出好東西、或是已經過了創作
黃金期還想寫，就要靠學問啦。又，作者寫處女作的時候，已經具備何等樣的學力、技術
，也決定他能作出何等規格的東西。八十年前中國剛有流行歌曲時，作者縱非已經飽讀詩
書，也是自幼常聽戲曲小調，耳濡目染，存下了許多幾百年傳下來的精粹，於是寫起新詩
、流行歌來就進步很快。然而，三個世代過去，我們每一代人從小接觸的古文、民謠、戲
曲薰染都不如上一代多，學校教育也不重視這些韻文技藝的傳承，雖然還教你讀古文古詩
，但只有大學選修課才會教你作詩，於是在缺乏文字功底的情況下，許多心裡有話想寫成
歌曲的朋友，往往就只能寫出一堆散亂零碎的囈語，或者寫來寫去都和主流情歌沒兩樣，
不用說端上舞台發表了，自己那關都很難過去。

當然，有些作者憑自己的天份與訓練，也能寫到精妙之境。天份無法傳授，訓練可以
。所以我們就從簡單的開始吧。


照樣造句，相反相成


大家從小就會照樣造句，歌詞最簡單、最常用的寫法也是照樣造句。但照樣造句有什
麼用？怎樣才是好的照樣造句？這就請大家記住一個重要概念：「相反相成」。

「相反相成」，也可以用「相輔相成」「一體兩面」「一體多面」「正反合」「對立
統一」「殊途同歸」……等語來理解。下面我們先舉幾個規模從小到大的「照樣造句」：

最小規模，是後一兩字照前一兩字的樣，如「春風秋雨」、「春花秋月」、「秋風夜
雨」、「浪奔／浪流」（〈上海灘〉）……將詞性、字義相仿或相對的字詞拿來排比，組
成意象。這一規模還不算是「造句」，只是「照樣造詞」然後成句，但性質是一樣的。

小規模的，後一句照前一句的樣，如「高粱肥／大豆香」（〈長城謠〉）；「國家的
干城／革命的先鋒」（〈黃埔軍魂〉）；「那是我曾經作過的夢／那是我曾經碎過的心」
（〈是不是這樣〉），是將性質相近的事物、字詞拿來互相補充。「長亭外／古道邊」（
〈送別〉）；「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夜上海〉）；「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
〈大約在冬季〉）；「起債二十萬／種花五分半」（〈菊花夜行軍〉），是在同樣的句型
中運轉、推進了畫面與劇情。「熱情熱心／換冷淡冷漠」（〈塵緣〉）「曾經在幽幽暗暗
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是最真」（〈再回首〉）；「眼看著高樓蓋得
越來越高，我們的人情味卻越來越薄」（〈現象七十二變〉）；「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
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這是最最複雜的訓練 引向曲調絕對的單純」（〈最遙遠的路〉）
，是舉相反的意象形成對照。上列最後四句並不都完全照樣，但基本上都是「相反相成」
；〈最遙遠的路〉那四句且集合了相近、相反兩種筆法：一句與二句相反，三句與四句相
反，而一二句與三四句同義。

中等規模，第二段照第一段的樣，從《詩經》開始不知有多少歌曲都這樣寫，僅舉一
例：

玫瑰玫瑰最嬌美 玫瑰玫瑰最豔麗 長夏開在枝頭上 玫瑰玫瑰我愛你／
玫瑰玫瑰情意重 玫瑰玫瑰情意濃 長夏開在荊棘裡 玫瑰玫瑰我愛你


大規模的，整首改編詞照原詞的樣，例如我最欣賞的一首從校園民歌改編的歪歌：


讓我們看雲去 （原作） 讓我們找爹去 （改編）
詞：鐘麗莉 曲：黃大城 佚名

女孩 為什麼哭泣 女孩 為什麼哭泣
難道心中藏著不如意 難道肚裡有了小BABY
女孩 為什麼嘆息　 女孩 為什麼嘆息
莫非心裡躲著憂鬱 難道BABY沒有爹地
年紀輕輕不該輕嘆息 年紀輕輕不該玩遊戲
快樂年齡不好輕哭泣 玩了遊戲不該有BABY
拋開憂鬱 忘掉那不如意 有了BABY 不該沒爹地
走出戶外 讓我們看雲去 走出戶外 讓我們找爹去

改詞和原詞一樣，都倡導著一種正面積極、勇於解決問題的人生觀，卻不像原詞只空
泛地寫「憂鬱」和「不如意」，它寫出了「肚裡有了小BABY」這個極實際而嚴重的問題，
這劇力就超越原作了。所以這首歪歌雖看似荒唐輕佻，但我認為其道德教化的效果反而遠
超出一般的勸世良文：「年紀輕輕不該玩遊戲／玩了遊戲不該有BABY」，層層告誡你注意
安全。但如果還是鬧出人命了，怎麼處理？第一步，總該先「走出戶外 讓我們找爹去」
。你把這改詞看過一遍，再對照原詞，哈哈大笑之餘，也就不會忘記這歌詞與教訓，還會
更珍視友情。

歌詞創作，最容易的入門方法，就是照樣造句去改編既有的歌曲；我們有許多人從
小學開始就會自動自發地去這樣惡搞，玩得不亦樂乎。尋常的改歌除搞笑、耍鹹溼之外
別無意義，但這首〈讓我們找爹去〉例外，是我看過同時期同類作品最傑出的，至今亦
仍不時有人轉錄。各位有心作詞的朋友，可以觀摩它還有另一些傑出改編詞（如本刊第
一期所評的〈富士康下〉，及本期將提到的幾首作品）的寫法，去講求不但改出新意，
也改得合乎韻律。

說回「相反相成」。上頁所舉之例，有很多也是對仗句，如「曉色朦朧／倦眼惺忪」
；對仗是最工整的照樣造句，中國的古典詩詞與對聯，在這方面，已經極盡精妙。下面引
一段史家陳寅恪對「對對子」的見解：


凡上等之對子，必具正反合之三階段。對一對子，其詞類聲調皆不適當，則為不對，是
為下等，不及格。即使詞類聲調皆合，而思想重複，如《燕山外史》中之『斯為美矣，豈
不妙哉！』之句，舊日稱為合掌對者，亦為下等，不及格。因其有正，而無反也。若詞類
聲調皆適當，即有正又有反，是為中等，可及格。若正反前後二階段之詞類聲調，不但能
相當對，而且所表現之意義，復能互相貫通，因得綜合組織，別產生一新意義。此新意義
，雖不似前之正及反二階段之意義，顯著於字句之上，但確可以想像而得之，所謂言外之
意是也。此類對子，既能具備第三階段之合，即對子中最上等者。（陳寅恪，〈與劉叔雅
書〉，《金明館叢稿二編》，頁255；轉引自王震邦，《獨立與自由：陳寅恪論學》（台
北：聯經，2011年7月），頁167）


上述道理，同樣可以用在一句句、一段段的歌詞上面。如羅大佑〈追夢人〉：

A1 讓青春吹動了妳的長髮 讓它牽引妳的夢
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妳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 是個生命的開始
春雨不眠 隔夜的妳 曾空獨眠的日子

A2 讓青春嬌豔的花朵 綻開了深藏的紅顏
飛去飛來的滿天的飛絮是幻想妳的笑臉
秋來春去紅塵中 誰在宿命裡安排
冰雪不語 寒夜的妳 那難隱藏的光采

B 看我看一眼吧　莫讓紅顏守空枕
青春無悔不死　永遠的愛人

A3 讓流浪的足跡在荒漠裡 寫下永久的回憶
飄去飄來的筆跡是深藏的激情妳的心語
前塵後世輪迴中 誰在聲音裡徘徊
癡情笑我 凡俗的人世 終難解的關懷

這詞是為紀念女作家三毛而作，寫得極是瑰異絢麗、曼妙難言，似不太適合作入門講
義，不過，一開始就拿比較難講的詞來舉例，或許也能幫助大家不侷限於常規思維。

這裡也不必去細解〈追夢人〉的每一句，大家只要看過、聽過一遍，便可從式樣大同
小異的A1, A2, A3三段，感受到羅大佑描繪出的人物形象。如果用陳寅恪「正反合」的標
準觀之，A1, A2段似乎差不多，僅算「有正無反」，至A3段寫到輪迴與「癡情笑我 凡俗
的人世 終難解的關懷」，暗示了對象（三毛）的已逝（雖然這點也要我們先知道了它的
本事，才比較看得出來）和生者（大佑）的追思，才算合成了一脈對藝術生命的深情禮讚
。但我們也可以不用「正反合」的標準，而是把A1, A2, A3看成三角形的三邊，每段各畫
出三毛的一個面向，而以B段副歌去提挈那總體的情懷，這也是一種相反相成──B與A1,
A2, A3相反（這「反」是指「不同面向」，而不是一百八十度的「反對」「背反」）。在
創作上，這兩種寫法都有長處，而且容易練習。

再舉一首比較簡單的，胡德夫〈牛背上的小孩〉：

A1 溫暖柔和的朝陽 悄悄走進東部的草原
山仍好夢 草原靜靜 等著那早來到的牧草
終日赤足 腰繫彎刀
牛背上的小孩已在牛背上

A2 眺望那山谷的牧童 帶著足印飛向那青綠
山是浮雲 草原是風 唱著那魯灣的牧歌
終日赤足 腰繫彎刀
牛背上的小孩唱在牛背上

B Naluwan ho hai yan
Naluwan naluwan naluwan
Naluwan ho haiye yan
Naluwan naluwan naluwan

A3 曾是那牛背上的牧童 跟著北風飛翔跳躍
吃掉那山坡 坡上那草原
看那遨翔舞動的蒼鷹
終日赤足 腰繫彎刀
牛背上的小孩仍在牛背上嗎？
終日赤足 腰繫彎刀
牛背上的小孩仍在牛背上嗎？

A1, A2, A3段，時間從前到後──先剛到牛背上，然後活動、歌唱在牛背上，最後「
仍在牛背上嗎？」點出這是回憶、懷舊、追思。三段主歌從前到後，從「生」到「長」到
「成」，副歌則唱出貫串其中的情感。這是流行歌曲最常見的AABA曲式最普通的章法，它
最常用的基本技法和觀念，就是「照樣造句」和「相反相成」。

我們掌握了這種結構，就可切中肯綮（連繫骨肉的肌腱的位置）地解讀許多詞曲；自
己寫詞的時候，也就可以循此思路去做到工整與言之有物。

最後，來一句照樣造句，以預告下一節的標題。《少林足球》裡黃金右腳鋒哥說：「
足球不外乎四個基本：傳、停、帶、射。」我說：作文不外乎四個基本：起、承、轉、合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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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候到了。看著，
　　當我推開這大門，
　　重新震醒你們的時候，那光芒－－

　　這光芒，便是一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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