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春分。
上海漸漸溫暖起來,出門到垃圾時,已經可以短衣短褲。春天一定會到來,只是我們從沒有像此刻一樣期待。
去年的春天我在沖繩旅行,當時猶豫是否要去首里城看看。我抗拒大眾景點,因為遊客總是十分吵鬧。但我還是決定去,選擇了人比較少的早上。鮮紅色的宮殿比我想像中宏偉許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首里山巔...
今天是春分。
上海漸漸溫暖起來,出門到垃圾時,已經可以短衣短褲。春天一定會到來,只是我們從沒有像此刻一樣期待。
去年的春天我在沖繩旅行,當時猶豫是否要去首里城看看。我抗拒大眾景點,因為遊客總是十分吵鬧。但我還是決定去,選擇了人比較少的早上。鮮紅色的宮殿比我想像中宏偉許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首里山巔的一團火。
當時卻怎麼也沒想到,到了秋天,首里城竟真的化成了一團火。我看了火災的照片很久,慶幸它的真容在我的記憶裡存檔。我們總因意外的災難而在生而為人的自負中驚醒,恍然發覺人間的事物還是那麼脆弱,即便是宏偉的宮殿。就像櫻花每年都在上演的哀傷,一場風雨後,一樹的花便落了。
三月底本應是去賞櫻的季節,當時沒有繼續北上也是怕洶湧的人潮。而今年,全世界的櫻花樹都不會看到那麼多的人了。武漢的櫻花季會比日本更早,有人在網上傳了武大櫻園的照片,在明媚的空寂中怒放,有一種劫後餘生的爛漫平靜與淒美。
櫻花會疑惑為何每年都來看她的人不見了嗎?但我們不能放棄追問:這幾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瘟疫擴散得如此厲害?究竟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家庭殞落?有多少未曾實現的夢想夭折?有多少無人問津的平凡生活走到終結?
在Robert眼裡,這近三個月來我始終是這樣一個憤怒的樣子。就像應激狀態的懷特小姐,把全身的羽毛都張開。
這種憤怒是本能的。在一個全方位封閉的房間裡,我們被告知天氣預報,也能聽到颳風下雨的聲音,偶爾牆上投影著室外景象的影片⋯⋯但卻被剝奪了真實的雨滴落在手掌冰涼的觸覺⋯⋯不,更準確地說,是我們的知覺被肢解,無法組合成完整的感知。
一種深深的被愚弄感充斥著頭腦:剛剛還聽到電閃雷鳴,牆上卻投影著豔陽高照—-偶爾從某個空隙裡有一陣風吹進凝滯的空氣裡,人們趴在地上猛烈地吸氣:啊,那是被雨浸過的泥土的味道,外面一定還在下雨!
一個聲音高叫道:你在造謠!你沒有證據!
是啊,我們沒有合法的證據,因為我們無權求證,連揣測都是犯罪。
有段時間我很在意窗外緊鄰的高架橋,這是上海最繁忙的一段路,就像一條重要的血管。整個二月,橋上橋下的車流都很稀少。疫情爆發後的某一天晚上,我拍了一張照片,視野中只有交通燈還在閃爍,遠處摩天大廈的影子默然佇立在一片漆黑之中,這是號稱不夜城的上海不曾見過的景象。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救護車的鳴叫此起彼伏。
有天室友在和一個女生視訊,對方崩潰大哭,因為她回家的高鐵上同一車廂發現了確診病例,她被隔離,十分恐懼。
其實,當封鎖越來越嚴格,每個城市每個社區每個人都在被隔離。疫情期間,我們的生活越發依賴外送。起初還是可以正常送上樓。我在門口放了一盒子口罩,送給買不到口罩的外送員。好在在小區被封閉之前,口罩已經分完。現在那隻盒子上,佈滿了消殺作業後消毒水乾涸的斑駁。
小區依然禁止外送員上樓,但車流已經像往常一樣繁忙了,這座人口超過整個台灣的巨型城市也逐漸恢復了生機—-這是我們親眼見到的景象,我們也僅能確定自己眼睛所見到的。一個在上海定居的外國朋友問我,是不是可以不戴口罩了,因為看官方通報,很多天都沒有本地新增了。面對他的疑問,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一個不熟悉中國的人解釋我對有司的不信任—-這是只有浸染在中國環境下的人才能有的敏感。我只能說,你不妨關注一下中國的兩會,官老爺敢聚集開會的時候,說明危險真的解除了。
在疾病面前,人常常感到異常無力。二月初,外婆被診斷為大腸癌晚期,萬幸的是當時老家的醫院尚能進行治療和手術。我回不去,特殊時期不僅進不去小區,還會被就地隔離或勸返。大一統的中國忽然如同四分五裂。手術做完一週後,醫生便走了大半,去武漢支援了,包括我表妹的丈夫。我在一千公里之外,除了網購藥物和營養品外,無可作為。快遞的路程時間超過一週,而平時只需要兩天。
更長時間的物流體驗,發生在我給武漢的朋友買了兩箱健怡可樂時。在封城後,居民無法自由採買,物資需要社區團購配送,健怡可樂不在團購清單中,自然也成了某種意義的奢侈品。物流走了二十天,其實發貨倉庫也在武漢。同一個城市的內部距離,突然變得如同相隔天涯。
而我和Robert不僅相隔天涯,亦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他在2019年底辦了台胞證,與此同時我也辦好了健檢入台證。我們商量了很久到底什麼時候見面。我建議冬天我去台中感受溫暖,三四月台灣熱起來後他再來上海感受清涼。他期待著去上海迪士尼,問我會不會人太多。我設定了sleep no more的出票郵件提醒,想在他來時一起去看這個風靡全球的沈浸式戲劇。
因為新年花店很忙,他還要回台南投票,春節也同在一月,所以我決定二月初去台中,一起過元宵節。半年內第二次健檢簽證太貴了,去一次待的時間長一點才划算,他為此提前一個月請了五天的假。我們暢想著一起去日月潭,他選了一家據說很有情調的酒店,討論著我的回程機票應該訂在哪一天。
我們互相給對方準備了禮物,嚴格保密不向對方透露究竟是什麼。
聊天紀錄記載1月16日,他對我說,看台灣媒體的報導好像不妙,武漢肺炎的疫情似乎嚴重了。可當時武漢已經長達十幾天沒有通報新增,官方也強調沒有人傳人。此後幾天,微博上激烈地討論著傷醫事件,故宮奔馳和央美性侵,武漢肺炎遠在聚焦之外。
我依然沒有擔心二月的行程,除夕的前一天和幾個朋友吃飯時還在得意:過完年就去找男友。
然後,世界就變了。(下文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