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小三四年級的時候，爸爸常常去出差，一去就是三天兩夜，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媽媽會煮好飯，我和姐姐負責擺碗盤，我們甚至還點蠟燭，三個人嘻嘻鬧鬧的，我覺得這個家好完整。 到了晚上，我們三個會一起睡在爸媽的床上，聊天聊到好晚，醒來後又繼續玩耍，我覺得那就是我心目中家的樣子，少了爸爸，拼圖才終於補全了。 有一次爸爸出差，朋友來我家玩，他問我爸爸去哪了，我說去出差了，「可能半路車禍死掉就不會回來了吧」，我隨口講了這句話，然後被媽媽喝斥了一頓。  其實我知道那句話不是有意的，卻是深藏在潛意識裡的，每當爸爸回來，都宣告我們短暫的快樂結束了，家裡又會回到緊張靜默的氣氛，像是那些嬉鬧都不曾存在一樣。 爸爸每次都會帶點玩具回來，那是我唯一接納他的時候——甚至帶點勉強，寧可不要有玩具，也希望他繼續出差。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們在孤立我爸。他犯下了永遠不可能被原諒的行為，但他也只是一個傷痕累累、沒有辦法好好愛人的野獸，我們的疏離、恐懼，只讓他更加無助，進而用強化自己的外在形象，去滿足內心蕩然無存的安全感。 我從很小就意識到這件事情了，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原諒他，沒有辦法在他偶爾願意軟化下來的時候，給予適當的支持，我還太小了，當他要靠近我，我只會害怕。 小時候我、姐姐和媽媽非常要好，但只要我們嘻笑的時候爸爸走來，我們就會突然沈默——他就像是不該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那個地方的多餘的人。他偶爾也試著問我們在笑什麼，可是我們都沈默不語，我們害怕，而且看見他就再也開心不起來。 越長越大，我逐漸發現他也不過是個寂寞的人，他讓人害怕，因為他的外表充滿了瘡疤，而他也以為讓人害怕是一種自我保護；我看著他一步步用錯誤的方式遮掩自己的傷，傷口卻隨著時間流膿、腐爛；可是長久以來的生疏與排斥，讓我沒有辦法拉他一把。 我也深受他那些膿瘡之害，而那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他的錯，可是卻讓所有人都受了傷，也讓我們的身上逐漸長出膿包。 我對於一切都很抱歉，可是再抱歉也沒有辦法改變我真實的想法，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出生了才讓這一切變得這麼無可挽救，可是悲劇遺傳在我們的血液裡，我沒有辦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當我有能力回過頭來，才發現是我們一步步把彼此逼上絕路的，他原本可以獲得治癒，但是他沒有，我原本可以健康的長大，可是我沒有。 這是一場沒有人引發卻發生了的災難，我試圖追究過責任歸屬了，可是我找不到，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或許是在我出生之前，也或許是在我一次次選擇不去搭救之後，我不曉得這樣的我有沒有資格恨。 你知道嗎，恨一個人太辛苦太辛苦了，那種程度絕對不亞於愛一個人，我比全世界都希望我不恨我的父母，可是我也比全世界都清楚我有多恨他們。 我不想讓任何人受傷，我只想要看到大家都好好的，可是這樣的念頭卻讓我受傷，而且我還是沒有辦法讓任何一個人變得更好。 我媽曾說過，我是一個善良到不可思議的孩子，我是的，儘管我有殘忍到不可思議的一面，但體貼又善良的那面是真的存在，可是它讓我痛苦，因為我沒有辦法完成任何人的期待，而且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參與一場重大的悲劇。 每當有傷人事件傳出，我都很在乎他的背後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這個社會一次次的漏接，逼得他拿起刀自衛，可是我對陌生人這樣的關懷，卻從來沒放在自己的親生父親身上。 我真的很痛苦，我老是想著，要是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垃圾就好了，可是為什麼偏偏又要加上那麼一點美好、那麼一點快樂，又為什麼要讓我看見他受傷的眼神，讓我沒有辦法理直氣壯的恨。 純粹的恨容易多了，如果我看得不那麼透，是不是就可以過上心安理得的一生，揮別過去，把所有罪責推給他，去過我的大好人生。 可是為什麼我越長大越是懂得他的寂寞，那與我從小對他的不諒解互相衝突；其實我知道事情沒有什麼對與錯，可是兩者就是無法存在同一顆心中。 他傷害了我們，可是我也看見了他是如何被我們傷害，我們用窒息的沈默排擠他，讓他終日處於孤絕的狀態，我、姐姐與媽媽之間的感情忽好忽壞，可是就是沒有一次會有人和他要好。 我們以極盡冷暴力的方式驅逐他，在這個他一手扛起的家，「我們竟試圖趕走這裡的主人」，這件事情讓我很愧疚，可如果離開的是我們，一切也不會變好。 現在我們確實都離開了，可是一切也確實都沒有變好，因為我們只是繼續帶著潰爛的傷疤，各自以自己的方式隱藏，但沒有人能夠痊癒，這是一種深植於DNA的病。 當我有能力回過頭來關注他的病情，其實代表自己已經某種程度上獲得處置，但這種回顧又讓我陷於強烈的痛苦，因為我是親眼看著他的傷口逐漸擴大、最終永劫不復的，而如今我卻漸漸好轉，那種罪惡感讓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切。 我不知道是我太善良了，還是太無能了，我沒有辦法扭轉已經發生的事情，卻也沒有辦法好好面對這段過去。我既恨他又懂他，既責怪他又同情他，如果事情有個情緒的出口，一切就可以好得多，可是我沒有辦法把所有錯都歸究在他身上，我清楚的知道，我們四個是彼此互相毀滅的。 而最要命的是，我知道他是愛我們的。 我最近常在想，如果他們在短時間內都死了就好了，我就不用再想自己是不是該原諒他們。就讓我一個人自責沒能夠在他們生前皆大歡喜，我願意把錯推給自己，來逃避這無從歸咎的痛苦。 我只希望歸於平靜，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然後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