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個國家從威權體制轉入民主體制後，轉型正義做得好不好，不是看當權者說了什麼，而
是看之前的政治犯是不是已經大多能把他們的故事說出來、國家如何賠償他們。

一個國家繁榮與否、民主與否，不是看那些政商關係良好的人過得如何，而是那些「分
不大清楚警察、檢察官、法官以及監獄系統有何分別」的人過得好不好。

自1970年起，女性主義觀點論出現，支持的女性主義者提倡：如果要分析我們所學到的知
識是怎麼被我們的文化、政治、國家所建構，就要從被邊緣化的社群所擁有的生活經驗與
視角著手，而不是只聽擁有優勢享有資源與權力的社群說了什麼。除了看見真實社會是什
麼樣子之外，也可以看見政治─社會權力─知識，一條龍的操弄。


那是一群光是活著就很辛苦的人

大三有一門必修課叫「專業倫理」，第一次上課那個盛況我還記得。也許老師是為了刺激
學生的思考或課堂間的對話，當時他說：

作為一個學校教授，從大學開始到博士班，少說也要唸個十年起跳，唸了十年書、寫了一
堆論文之後，拿到助理教授一職年紀差不多也30好幾了，起薪7萬；而那些工地的師傅們
，國中開始就在學功夫，三年後出師了，還沒20歲起薪就7萬，相當於30幾歲的教授的薪
水。這是不是變相地鼓勵大家都不要唸書呢？

我想這番話對我們班的刺激非常成功，他講完這番話後，被我們班輪番罵到下課：

「工地師傅是體力活，職業傷害很大的，你唸10年書了不起近視吧？」

「工地師傅有上工才有錢領，教授有寒暑假放還有給薪耶！」

「這麼不甘願，你幹嘛當時不去學功夫學到出師，唸什麼書啊？」

以上已經是我們班當時窮盡對工地師傅的認知了。但我在看完《做工的人》一書後覺得，
月薪七萬沒有剝削問題嗎？平均兩千多的日薪，要讓身體變得這麼不好，公平嗎？

引自書中〈走水路〉一文：

焊工有職業生命的限制。首先是眼睛的老化。從事電焊的工人們，在幾
年內就必須戴上有色鏡片。接著是夜盲。剛從業幾天，就可以感受到眼
睛和眼皮中間似乎有了砂；再過幾年後，眼睛內就如同也結石班地難受
。反覆發作的眼炎也使得焊工必須在工作和休息間取捨。但不做沒錢。
......

接著是爛肺。電焊的工作是用高溫將金屬燒固。金屬燒熔時的廢氣，會
使肺部纖維化，焊工們在天冷時會喘不上氣，就算帶上支氣管擴張劑也
未必能撐住。......這些有毒的氣體，造成工人的肺部受傷，甚至神經
受損，又因為焊工的作業空間常必須蹲低爬高，保持同一姿勢以做到焊
點位置的完整，血液的不循環也使得這些病變更為嚴重。焊工的臉部、
手部也常常嚴重脫皮，像是蛇爬過一樣，因為高溫燒灼。

引自書中〈人定勝天〉一文：

戶外的鋼筋模板工往往要在現場烈日下進行重度勞動。那些鋼筋在太陽底
下曬過，能讓人在一接觸時立即起水泡，板模工則是需要在這種時候負重
切板。......

......鋼筋板模工往往因為裸身工作而過度曝曬，在年老時皮膚又黑又硬
，有的則是起了硬塊，黑硬無毛的皮膚幾乎不再出汗，嚴重老化。另一些
人穿著衣服，則是在脖頸之間羽腋下、跨下周圍，長起濕疹，通常藥膏亂
抹一通了事，久不得醫，甚至長出濕疣。......

......女性的身體若是直曬陽光，較細的皮膚往往受不了曝曬而開始紅腫
，過不多時便容易中暑，也擔心皮膚長斑。工地常有全身包裹的女工，就
是出於此。男工另有燒襠問題，由於整天工作，褲子內部濕透的結果加上
勞動期間過度摩擦，在胯下和大腿內側長出整片的蘚，又癢又腫。

類似這些辛苦工作的描寫，貫穿整本書中。另外現在流行的養生，也與做工師傅沾不上邊
。別說養生，因為工作性質的緣故，往往只能對已冒出警訊的身體棄之不顧，只能以止痛
劑、偏方舒緩疼痛，祈求上天讓他們能撐到小孩長大。

引自書中〈呷藥仔〉一文：
年長的師傅們受到養家的壓力，以及其他師傅的期待，不能隨便請假就醫。
每個人都想要健康。身為領取日薪的人，每一天前往就醫的時間就代表失去
一天的薪水。更擔心的，是一去之後所得到的醫生警語。......

......老師傅們不習慣於說明自己的身體狀況，且擔憂慢性病的醫治將要花
上大筆開銷。加上這些過勞的師傅們所得到的醫生建議，千篇一律地難以和
現在的工作互相配合。孩子上大學的生活費和膝關節開刀手術得一個月修復
期，勢必不可兼得，該犧牲哪一方面，不言而喻。做不到的醫囑轉換為對醫
生的虧欠，從此不敢再面對醫生。繼續使用麻痺的藥物配合高粱飲下，只能
在廟宇前求告待著兒女長成後，自己還能支撐。

其實我的爸媽就是自己開鐵工廠，我爸每天十幾個小時都跟洗滌鐵管的藥水、噴漆在一起
，我媽輕鬆一點，做些電鑽、電焊的工作。小孩就負責最後的包裝與零件的分配。我始終
不明白家裡為什麼有一堆瓶瓶罐罐的漢方，從補心的、補腎的、清肺的、清肝的、顧腸胃
、顧眼睛的一應俱全，每天總要吞下75顆藥丸左右。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家裡的飯菜總是又
油又鹹，熱量超高。

原來只要是這種性質的工作，你就是沒辦法不遠離健康與醫生。

工地的師傅很容易感受到這國家怎麼欺負人，以及社會的成見。社會的寬容往往用不到他
們身上。不管泥作女工如何哀求都要開她六萬罰單的環保局、面對拾荒者不願變通的勞檢
員、對讀書人與工人大小眼的警察，這些面對立委、議員、大老闆們時笑容可掬的人們，
對工地師傅永遠只會說出依法行政。

引自書中〈工地外勞〉一文：

歸根究柢，台灣的政府為罪魁禍首。這些逃逸後能繼續工作的外勞往往有
一技之長，或是特別精於溝通的能力。這些外勞所能做出的貢獻，遠遠高
於法規所訂的待遇。但即使主管機關自我欺騙外勞可以轉換雇主，實際上
，當這些外勞面段惡劣的勞動條件時，最常被仲介威脅的就是母國的高額
貸款壓力。台灣的仲介為了留住原有的客群，永遠不願意也不可能真的配
合外勞的需求而媒合。許多仲介甚至彼此互相檢舉逃逸外勞。

引自書中〈賊頭大人〉一文：

警察的眼光離不開我們：取暖的藥酒就是明擺的酒駕；用來幻想人生未來
的數字組合報紙，每一張都是可能的聚賭證據；工地所拆下來的剝皮電線
和分類的金屬，時常是竊匪的目標；那每一句提神和語氣無法切割的髒話
，都可能是家暴的潛在因子。我們沒有理由不被他們關注。往往在他們前
來巡視時，雙方用著沒有交集的對話去刺激彼此。

引自書中〈台灣媳婦〉一文：

後來我到了警察局，想請警察給我一份文書，但警察表示他們只是不抓了
(外配)，至於為什麼不抓，他們也不知道。到了市公所，市公所的志工們
搖頭晃腦，完全不能理解我要這種東西幹啥。之後我又去了外交部，等了
半天也沒回應，承辦員要我自己去找警察。最後我終於放棄，埋下我畢生
以取笑公務員為樂的意識形態。

引自書中〈進修部〉一文：
這樣的結果很悲慘。司法對他們極為嚴酷，請不起優秀律師的無權無勢者
往往被法官羞辱，這樣的感受轉為對國家社會的不信任以及憤恨，如此所
得的法律觀點也往往偏頗，難以往回。......

......他們往往防衛心極重。被殘酷對待的人，往往自己也會變得殘酷起
來......

......上流社會的人坐牢後，還有一群人願意接納、保護，這些基層者，回
家時可能妻離子散，連家中來接出獄的人都沒有。那又何必照著社會規定走
呢？久而久之，他們也不大能清楚表達，只知道現金在手保護自己最好。他
們對著國家、警察，以及這個社會是有恨意的。

引自書中〈透支幻想〉一文：

......我們這些基層勞工階級，幾乎沒有享受到這個社會所給予的福利。和
國家機器打交道的經驗不外乎是罰款懲處，和罰款懲處。......我們的國家
對於弱勢者往往採取警告威嚇，而非輔導幫助。基層勞工然始終沒有幾個說
自己愛國的，因為國家也不愛我。

我們對社會根本毫無期待，只求不要再來找我們麻煩而已。對於未來，我們
往往是奠基在與人的關係。若是為了身邊的朋友、家人、那願意無條件付出
。但若是加上了「愛國」的大旗，那只會讓基層勞工拂袖而走。


工地裡外的女人

林立青的這本書收錄了27篇文章，有7篇談工地女人。工地少有女性，但仍有與丈夫一起
來工作的「大嫂」、與父兄一起來的「妹妹」、以及被剝削而逃跑的外籍女工。工地之外
，也有專門服務工人的娛樂店家，執業者或窗口往往是女性。在書中提到的有伴唱小吃部
老闆、檳榔攤的小姐、茶室的紅粉女子、包鹹粽的大姊、做指甲的越南姑娘。林立青在描
寫工地里外的女人，性格都非常完整，各有各的故事，而不是工地男人的點綴。

像是各個在工地才華洋溢的大嫂，引自書中〈工地大嫂〉一文：

......工程前期需要人手，接連做上幾年後掌握個別技能，甚至超越丈夫的
也常有。有些工地現場的大嫂，甚至有令人驚嘆的技能和才華。

有些師傅功夫一流，技術絕精，但好強高傲。他的妻子在旁則是溫柔婉約，
長袖善舞地負責接案調度，使他們夫妻倆工程銜接無虞，完全補上自己丈夫
能力不足處，成為真正顧場、指揮調度的專業女性。

有的師傅技術可以，但個性不穩定，在工地就是愛喝、愛賭，帶上妻子後也
都有所收斂，並且能持續接案。這些大嫂們默默收管著自己的丈夫，前後調
度，拉著顧著，讓丈夫不至於出大包，能穩穩地工作。

也有的大嫂即有度量胸襟，帶著娘家、夫家的姪兒親戚等一同工作，徒子徒
孫遍布整個行業，整個家族全靠她用一支電話聯繫，指揮調度使臂使指，喊
水會結凍，喊米變肉粽。......

引自書中〈子孫代代〉一文：

這些工地現場的夫妻最常見的就是泥作、磁磚師傅，夫妻兩人架線、貼磚、
攪土、粉牆。

有些默契好的夫婦，兩人在現場施工時的配合動作流暢，一人勻土上盤，另
一人旋即粉刷上牆再將土盆接來，簡直如同舞蹈一番。

像是充滿正義感即刻救援的洗車行女俠，引自〈罰單〉一文：

......我原本想接話的，突然從對街的洗車行衝出一名正妹，腳跨紫色炫彩
YAMAHA QC，頭戴武川紫金蔥豹紋安全帽，機車腳柱一踏、帽子一脫，洗車行
女俠就指著環保局的鼻子大罵......

為了自由與尊嚴逃跑躲警察的外籍女工，引自〈工地外勞〉：
我問過一個廠工，她為什麼要逃跑。她說工廠騙人沒有加班，不是好人。我
跟她說工地也好累，她卻說都很累，但我們不會亂罵她、不會扣錢，也不會
色瞇瞇地看她，「你是好人」。我說警察可能會抓。她笑著說：可以去夜市
，可以煮飯，便當很好吃，很自由。警察來一起跑。然後她拉著男友的手，
兩個人傻傻甜甜地笑。他們很年輕。

嫁來台灣的陸籍女生，到工地跟丈夫一家一起工作，卻被警察跟工地警衛欺負，引自〈台
灣媳婦〉：

我還是在各處看到這些女子認真而努力地活著。有時候她是鐵工，在那毒
日曝曬之下，用著鐵線綁起鋼筋。有時是清潔工，在角落收著垃圾。有時
她幫丈夫貼著磁磚，而有時候在工地門口騎車送便當，在檳榔攤剪檳榔，
在路邊攤切菜煮麵、蹲著洗碗。

她們薪水不高，待遇也絕對稱不上好，往往還要操持家務，甚至照顧長輩。
在這個不景氣的時候，她們幾乎不可能沒有工作。儘管待遇令人絕望，她們
卻認真地做著。

如果我們判斷人的標準，是用刻苦，是用勤奮，是用力爭上游的努力和對於
生活的認真，去決定一個人的品格，那我們不可能看不出來她們值得擁有尊
敬，我們又怎麼能夠允許這個社會將她們分別列上不同的標籤呢？我們既然
知道以一個人的經濟條件去斷定其社會階級以及地位是錯的，並且深惡譴責
，那又為什麼不改變對她們的看法呢？

伴唱小吃部其實就是工地版的酒店，不要說裝潢跟隔音，大概連陪酒的小姐也都是彼此將
就了。〈伴唱小吃部〉大概是書中讓我最震驚的一文(與之並列的則是〈走水路〉)。引自
〈伴唱小吃部〉：

......年過五十的大姊背後有一整片燒傷。另一個跟老闆娘下來的大姊稍
稍年輕，也可能只是身材較為消瘦，大約四十多歲，也或許接近五十了。
正用胸部甩那些工人的臉，可是她的右手只有大拇指，原本應該還有手指
的位置像是小叮噹一樣圓滑。

......那些店內全是殘疾人士，去了讓自己看了痛苦而已，他們的行為根
本是欺負人家殘障。兩名工人聽了不爽，回嗆：人家歡喜甘願，至少他們
上小吃部玩女人是講好價碼付了錢的，「不然你去養她們啊！」

......我不想花錢買女人，只是不想去回憶那些場景，因為我看過她們身上
的傷痕和殘缺。......

林立青一想到就不忍心，但艱苦的工人面對同樣艱苦且身帶傷殘的大姊，似乎也只能從為
數不多的工資拿一些出來向大姊買性服務。難道還期望政府能幫她們輔導就業嗎？

我之前跟著日日春去遊行時，看著阿姨們哭訴公娼寮因為政府單位一紙命令從合法變非法
後，說會為她們這些公娼做就業輔導，但書讀不多，當公娼當了二十幾年，又沒有什麼積
蓄，還帶著職業傷害，能轉什麼職呢？幸運點也許還可以去早餐店、超市幫忙，不行的也
只能繼續從事性服務，當私娼偷接客，從熟悉的恩客手中拿點微薄的報酬支撐著生活。


結論

這是一本讀了會痛的書，讀了後讓我跟著恨那些環保局、警察等有著公權力卻從不願友善
對待有需要的人的這些人。而且更因為我自己在公家機關當了好幾年的約聘僱，深知哪些
時候是無能為力，哪些時候還是有彈性的，也因此對書中提到的公務員的嘴臉更加憤恨難
平。

書裡沒有喜歡操弄詰屈聱牙文字、講求彈舌清音新詞的假底層。裡面描寫的就是一群「我
命由天不由我」，無力面對各位老闆、仲介、政府機關，不知怎為自己請願、怎麼打訴訟
、怎麼反抗，連表達恨意都是這麼軟弱的艱苦人。

這個國家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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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maylaw (59.115.160.73), 02/27/2017 00:19:56
※ 編輯: maylaw (59.115.160.73), 02/27/2017 00:20:58
每篇文章會有一張工人的照片

請轉錄，感謝
※ 編輯: maylaw (59.115.160.73), 02/27/2017 09:58:37
※ 編輯: maylaw (59.115.160.73), 02/27/2017 09:59:11

我之後知道了，但我們班大三時的確是這樣嗆老師的。
※ 編輯: maylaw (1.171.98.11), 03/02/2017 10:56:53
※ marsonele:轉錄至看板 WomenTalk 03/05 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