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找尋櫻花而不可得的一天。回到投宿的溫泉區，即將天黑的小鎮裡，揚起準點報時的音樂。 . 行程比預期遲了許多。好在傍晚來到盤梯熱海，天色還是亮的。山谷中迷你袖珍的小鎮，給人一種親密甜美的感覺，小小的路，小小的房屋，但整個小鎮像是提早打烊了，路上幾無人行，只偶爾有列車前來，輕輕擦過小鎮的邊緣，平交道發出規律的鳴聲，一節節車廂喀豋喀豋駛過鐵軌，像是時間的巡守隊伍。小小的鐵道車站也位在小鎮邊上，燈火通明，但一樣空無一人，售票窗口拉下鐵門，剪票口則隨意敞開著。我走進車站又走出來，看見站前的小路彎處停著一台深色的計程車，司機戴著手套，毫無表情的坐在車裡。 . 好安靜、內斂的小鎮啊。這裡的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我離開車站和主要道路，彎進小巷，才稍稍能看見生活轉動起來的痕跡：鎮民牽著柴犬站在老舊的大眾澡堂外，隔著小小的木窗和老闆低聲聊天；街貓小跑步經過巷弄，勾著尾巴輕輕蹭著牆角，像是打了暗號，轉身又跳上矮牆消失了；窗門緊閉的屋子裡燈亮了，靠在窗下的雪鏟上泛起微光，屋裡有人趿著拖鞋走，最後靜止於拉門滑動的聲響；有些窗戶裡溢出淺淺的水聲，有時飄散出不易察覺的淡米色蒸氣。 . 古老的溫泉小鎮，不知道多少人曾遠道來此靜靜療傷。我對盤梯熱海所知不多，沿街道走著，邊查網路地圖，東點西連看了許多資料，才知道小鎮的名字其實來自大山大海──盤梯山區就在附近，然而這裡去海甚遠，之所以稱「熱海」，是因舊領主在伊豆的家鄉得名。想起來有些迷人。盤梯熱海，這是一個以地理位置和心理位置一起命名的地方。 . 但取名人心裡怎麼看待這樣的地方、怎麼看待自己居住在此一事，就不得而知了。不知道這裡的其他居民都是世代住在這裡，又或者是為了什麼而搬來的？或應該這樣傷心的問，為了什麼而沒有搬走呢？穿過鎮裡交錯的小路，商店稀少，生活機能大概要仰賴鄰近的市鎮才行，難道這裡住的都是溫泉旅業的員工嗎？似乎也不太可能如此。我帶著困惑，很快就幾乎逛完了小鎮，沒什麼頭緒，最後，在鎮中一條岔路的盡頭看見了社區的廣播鐵塔，四面而立的喇叭，剛好放起了整點報時的音樂。很乾淨的曲調，黃昏裡聽來幾乎帶著撫慰、祈願的感覺。我向塔走去，然後看見了位在塔旁、山腳下的湯泉神社。 . 來得太晚，神社的人員顯然也已經下班了，木門闔上，無法看見正殿裡供著或寫了什麼。但神社外照明的大燈還亮著，從旁邊奉獻的石燈籠上所記，可以推測應該也有幾百年歷史。我欠了欠身走上階梯，投入賽錢，搖了鈴，二拍合十，想了些事，再鞠躬退出。一時好奇，順著神社旁的小徑再往高處走，感覺只走了一小段幾步路吧，路邊一棵櫻花樹下回過頭，卻見天色轉瞬暗了，夢的顏彩佈滿空中，細小的弦月在結滿花苞的枝枒後頭亮起來，像是樹上其中一顆花苞，花苞的末端，稍稍露出了白黃色的花瓣。 .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整天奔波來去，清澈遼闊的豬苗代湖，陽光裡潔白無瑕彷彿發著光的會津若松城，還有一些別的地方，就是沒見到一棵好好開花的櫻樹。本來多少有些氣餒的，但受著音樂引領、遇見神社和後頭的小徑，卻有一種奇怪而美滿的預感。那櫻樹後面的弦月，像是一則秘密的暗示。 . 回到旅館，吃飯，看書，開了電視又關上，直到深夜，最後才去泡湯。深夜裡的男湯一個人都沒有，浸在熱氣蒸騰的溫泉中，格外感覺疲倦和孤獨。想了很多不會有答案的問題：生活有目的嗎？人生有意義嗎？我現在努力的是什麼？這是對的嗎？這是好的嗎？這是我想要的嗎？這是誰想要的嗎？每個問題的盡處，似乎，都只是另一個問題的起點…… . 從室內湯換到室外湯，感覺疲累漸漸被完全的鬆懈取代了。我放空自己，回想一日的旅行，突然也覺得，旅行也不過是生活的種種命名和確認方式之一，拿掉那些名目與詞彙，許多奔波說起來，都是為了安撫自己。我真的渴望看見櫻花嗎？或者我是渴望能有一種遠遠高過現實的美、某種接近時間的命題，能證明平凡如我，也值得再見證一次不凡的好運；證明我快樂和感動的能力並未消失；證明這世界上，也仍有我可以冒險、尚未看盡的風景？ . 我真的渴望看見櫻花嗎？或者我只是想證明我能夠看見櫻花呢？我真的喜歡這個溫泉小鎮嗎？或者我只想分析這個小鎮值得喜歡的原因？ . 想到這裡，心裡有種突然崩落下一角的感覺。轉身看看室外溫泉池的四周，竟發現溫泉旁的小小庭院，有一株幾乎滿開的櫻花樹。或許是池中熱氣的影響嗎？又或者是別的緣故。或許是我終於能夠接受以這樣平淡且無法紀錄的方式遇見櫻花樹了。我在池邊坐下，靠近櫻花，仔細觀察，一方面覺得開心和意外，但不知為什麼，又像只是在回味一件早就發生、早就知道的事情。 .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離開男湯前，我重新坐回池裡，稍稍仰起頭，將自己埋進溫泉的深處。樹與屋簷之間半月型的天空裡，弦月已經不見了，不知道現在挪移到什麼地方去了。 . 弦月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更黑更深的夜裡，隱隱約約能看見北斗七星，那一少數我能夠辨認的美麗星象，此刻，正來到我們的天頂。 . . #林達陽 #日本 #盤梯熱海 #溫泉 #神社 #旅行 #櫻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