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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2-26 19: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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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前陣子詩人余光中的離去,引起不少的爭辯與討論。
    就小編個人來說,對他的詩比較無感,但對他的散文還是蠻喜歡的(畢竟某方面來說他應該可以是多數人的文學啟蒙吧)。
    這篇文章是源於余光中翻譯過的一個經典句子,英國詩人 Siegfried Sassoon 的句子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由他譯為「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並由這句引出些關於詩的風格、關於人的兩面性的討論。
    以下讓我們來看看這篇〈猛虎和薔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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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虎和薔薇 / 余光中
     
    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裡•薩松(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譯成中文,便是:「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如果一行詩句可以代表一種流派(有一本英國文學史曾舉柯立芝《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詩句:「好一處蠻荒的所在!如此的聖潔,鬼怪,像在那殘月之下,有一個女人在哭他幽冥的歡愛!」為浪漫詩派的代表),我就願舉這行詩為象徵詩派藝術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國現代畫家昂利•盧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傑作《沉睡的吉普賽人》。假使盧梭當日所畫的不是雄獅逼視著夢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細嗅含苞的薔薇,我相信,這幅畫同樣會成為傑作。惜乎盧梭逝世,而薩松尚未成名。
     
    我說這行詩是象徵詩派的代表,因為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出許多哲學家所無法說清的話:它表現出人性裡兩種相對的本質,但同時更表現出那兩種相對的本質的調和。假使他把原詩寫成了「我心裡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會顯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強了人性的內在矛盾。只有原詩才算恰到好處,因為猛虎象徵人性的一方面,薔薇象徵人性的另一面,而「細嗅」剛剛象徵著兩者的關係,兩者的調和與統一。
     
    原來人性含有兩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蒼鷹,如飛瀑,如怒馬;其一如夜鶯,如靜池,如馴羊。所謂雄偉和秀美,所謂外向和內向,所謂戲劇型的和圖畫型的,所謂戴奧尼蘇斯藝術和阿波羅藝術,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所謂「靜如處女,動如脫兔」,所謂「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和「大江東去」,一句話,姚姬傳所謂的陽剛和陰柔,都無非是這兩種氣質的注腳。兩者粗看若相反,實則乃相成。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種氣質,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東坡有幕士,嘗謂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他顯然因此種陽剛和陰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實東坡之詞何當都是「大江東去」?「笑漸不聞聲漸杳,多情卻被無情惱」;「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這些詞句,恐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曼聲低唱吧?而柳永的「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以及「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晚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曉風殘月的上半闋那一句「暮藹沉沉楚天闊」,誰能說它竟是陰柔?他如王維以清淡勝,卻寫過「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詩句;辛棄疾以沉雄勝,卻寫過「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的詞句。再如浪漫詩人濟慈和雪萊,無疑地都是陰柔的了。可是清囀的夜鶯也曾唱過「或是像精壯的科德慈,怒著鷹眼,凝視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陰柔到了極點的《夜鶯曲》裡,也還有這樣的句子:「同樣的歌聲時常——迷住了神怪的長窗——那荒僻妖土的長窗——俯臨在驚險的海上。」至於那只雲雀,他那《西風歌》裡所蘊藏的力量,簡直是排山倒海,雷霆萬鈞!還有那一首十四行詩《阿西曼地亞斯》(Ozymandlas)除了表現藝術不朽的思想不說,只其氣象之偉大,魄力之雄渾,已可匹敵太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也就是因為人性裡面,多多少少地含有這相對的兩種氣質,許多人才能夠欣賞和自己氣質不盡相同,甚至不大相同的人。例如在英國,華茲華斯欣賞彌爾頓;拜倫欣賞蒲柏;夏綠蒂•白朗戴欣賞薩克雷;司各特欣賞簡•奧斯丁;史雲朋欣賞蘭道;蘭道欣賞白朗寧。在我國,辛棄疾的欣賞李清照也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但是平時為什麼我們提起一個人,就覺得他是陽剛,而提起另一個人,又覺得他是陰柔呢?這是因為各人心裡的猛虎和薔薇所成的形勢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氣質近于陽剛而後者氣質近于陰柔。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所以霸王有時悲歌,弱女有時殺賊;梅村、子山晚作悲涼,薩松在第一次大戰後出版了低調的《心旅》(The Heart’s Journey)。
     
    「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生原是戰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中立定腳跟,在逆風裡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創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業;涵蘊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懷,體貼入微;有薔薇才能看到蒼蠅搓腳,蜘蛛吐絲,才能聽到暮色潛動,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在人性的國度裡,一隻真正的猛虎應該能充分地欣賞薔薇,而一朵真正的薔薇也應該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薔薇,猛虎變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微猛虎,薔薇變成了懦夫。韓黎詩:「受盡了命運那巨棒的痛打,我的頭在流血;但不曾垂下!」華茲華斯詩:「最微小的花朵對於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的深思。」完整的人生應該兼有這兩種至高的境界。一個人到了這種境界,他能動也能靜,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二十世紀人一樣的複雜,也能像亞當夏娃一樣的純真,一句話,他心裡已有猛虎在細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