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能為力】

「我媽？我媽是個很恐怖的人。」凱文說每次提到母親時，背脊就開始發涼，兩腿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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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真的踢到鐵板了，凱文的肩周關節炎（俗稱五十肩）我醫了數次，從硬體的筋膜骨架排列，組織零件的局部修復，到軟體的神經的深層核心啟動幾乎都做了，但凱文只覺得有好一點（有好一點就是沒好的意思啦😤），依然覺得無力、僵硬、並且無止境的疲倦。於是我停下來，重新問他的病史來尋找蛛絲馬跡。

從曾經接受過的prp局部增生療法、超音波治療，到五年前做過小針刀的反應，我都沒能整理出什麼頭緒，但突然想到他十八歲時，因為甲狀腺機能亢進（簡稱甲亢）而開過甲狀腺摘除的手術，其頸部疤痕也有參與抑制他的核心肌肉，突然心生一想。

「我對甲亢有一個看法，不同於一般認為是免疫異常或荷爾蒙異常的成因，是個蠻苦命的故事。」我

「苦命？你說甲狀腺苦命？」凱文啞然一笑。

「苦命的是你。」我指向他「我從來沒遇過甲狀腺亢進的人生活過很爽的。甲狀腺素是讓人增加代謝，促進交感神經的激素，而交感神經通常是在危機時作用的。

就我觀察甲亢的人幾乎都壓力大到不行，甚至有過生存危機的念頭，所以甲狀腺必須強大自己以幫主人度過難關。」我認為凱文十八歲就甲亢，雖然發生這年紀也不算罕見，且一般甲亢女性居多，姑且一提看凱文有沒有想到些什麼？

「其實……我媽是個很可怕的人。」凱文雙掌合十攏住口鼻，沉默十幾秒後緩緩吐出，肩膀又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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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是個控制狂，我跟姐姐只要一不合媽媽的意，她什麼話都能說出口。我沒有辦法承受她的情緒勒索，但我也不能違抗她。

記得國小時，我媽做生意賠了不少錢，她每天不停地咒罵狼心狗肺的朋友，咒罵外遇而離婚的我爸，咒罵我跟姐姐兩個拖油瓶害她走霉運，拉起行李箱就要丟下我們兩個離家出走。我跟姐姐哭着跪下來求媽媽不要走，我們已經沒有爸爸了，是我不好，媽媽原諒我們拜託不要走。

我五專時不得不打工養活自己，也必須開始給家裡寄錢，雖然只有幾千塊，也還好有姐姐一起。但只要我沒有準時匯錢回去，我媽就會打電話狂罵我，大哭大鬧地罵我是不是要棄養她，她為何如此命苦，害我回家看她時 鄰居都對我跟姐姐指指點點，不過我也不能做些什麼。後來我加班到暈倒發現甲亢，再來醫師你是知道的。

工作上……其實我很討厭我的工作，老闆跟同事都會佔我便宜，但我沒有能力改變環境，也沒有辦法辭職，因為下一份工作不知道會不會更糟，我也需要這份薪水。

男友去年也分手了，因為他向我求婚，我卻沒有勇氣告訴我媽我是同志。最後男友也受不了當個隱形人，決定不再浪費彼此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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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你問我有沒有生存壓力？這就是我的故事。」凱文想裝作若無其事，但他說肩膀到後腦勺又莫名地緊起來，好像被誰用手掐住似的。

「我……我覺得……你很辛苦。」在過程中我默默無言的聽著，但是我難過到快掉淚。

「唉呦醫師你不要哭啦，我沒事啦。」凱文忙著幫我找面紙。

「不過你有沒有發現，你的故事出現最多次的是什麼？」我遞給他我的速記本。

沒有辦法、不能違抗、是我不好、不能做些什麼、沒有能力、沒有勇氣……我一一把凱文對自己的敘述圈起來。

「我體驗到，你用無能為力來合理化你的遭遇，這我可以同理，不過也或許……你的身體也選擇用“失能”來合理化你的無能為力。」關節沾黏、無力、無止盡的疲倦的身體，很適合無能為力的心。

凱文啞口無言，接著整個人打個冷顫，說他起了雞皮疙瘩。

「我有個經驗，或許讓我們人生痛苦的，不來自於那些悲劇，而來自於我們是奮力一搏，或是坐以待斃。」

「我體諒到你的辛苦，但我心裡對你有個想法，你真的認為自己無能為力了嗎？」我試著挑戰看看，但也有點怕逾越了他的底線。

凱文聽了只點點頭，不發一語，我想我是不是說的有點過了。

兩天後凱文訊息給我，很謝謝我幫他挖出內心不敢面對的那塊，門診當天他不說話並不是因為生氣，而是被我說中了，尤其他數年來難以放鬆的肩背，在當下出了一身冷汗後竟然鬆了。

「早安，身體的反應告訴我，醫師你說的是對的。回想起來那天真的很不可思議，好像經歷一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凱文加了一些表情符號，感覺輕鬆不少。

「關節還卡嗎？」我關心，也好奇能改善到什麼程度。
「還是卡，沒辦法抬起來，不過睡覺壓到不會痛了，也比較有力氣。」凱文加了個愛心。

「覺察是療癒的開始，可是光覺察是不足的，必須去面對，去處理。」我鼓勵他主動面對這恐懼，既然覺察就有改善，若要如何，全憑自己。

「嗯……我會考慮的，有點恐懼哈哈，謝謝醫師喔！」凱文打哈哈，我感受到他仍然有些退縮，但恐懼本來就是他的課題，希望他願意收到支持並往前走。

人生痛苦的往往不來自於悲劇，而來自於我們是奮力一搏，或是坐以待斃。若要如何，全憑自己。

*保護當事者隱私,人物與部分細節經變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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