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再見之前，再和薩依德喝一杯。 跟曾經的愛書告別，是我這幾年來一直重複經驗的課題之一，而在經驗的過程中，研究所時期用的書時常是我拿起來又放回去的那一批。 身為一個很難畢業的人文社會科學生，看著研究室的許多同路人在畢業之後開始拋售必須用Excel表列出來才知道數量的用書，雖然也曾撿過幾次寶，但我卻從來沒把書賣了。這十幾年來，每次的搬家或移居，我都只是把它們一本本裝箱（甚至是還沒拆開）的移到下一個住所。有些拿回娘家的房間裡放著，有些就帶在身旁，不為什麼，只是想在被現實衝擊到無處可躲的時候，還有一些句子能夠收納我的心慌。 對，我真的好喜歡做研究。做研究的時候當然不全是快樂，有很多的煩躁、迷惘、不安和無止盡的抄寫跟複製貼上，日復一日地在書海裡泅泳，但每天能生出的句子卻總是稀疏，但我還是樂此不疲。 最痛苦的日子，大概是開始找題目的時候了，因為能夠自由的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花了很多很多時間探索，過程中也會有老師協助，但最終做決定的還是自己。記得某次的共同學術課期末，大家一邊喝著酒一邊輪流發表自己的狀態，有位教授聽完我發表想要做的方向和預計要做的題目後，非常好心又豪邁地告訴我一條更快速的畢業之路。 聽完之後，我只會回答了他幾個字：不要，因為我沒興趣。然後敬他一杯。 老師好氣又好笑的問了我「妳的研究動機」是什麼？我也忘記是怎麼回答的，但不要他幫我想的方向是真的。 直到後來畢業之後，我才在某次的聚會裡，從指導老師的太太口裡聽到這件好久以前的事情。據說那個冬天，教授們在某次聚會裡提到這件事，大家都笑翻了，只覺得這孩子很悍啊。 嗯，很悍的孩子後來摸索了很久，最後在非常愉快跟感謝的狀態把論文寫完，好好的畢業了。然後不時的會想起那段美好的、沒大沒小也沒關係的、能跟大家一起喝酒唱歌跳舞的自由時光。 我想，或許就是這樣，所以我沒辦法將這些書移交給下一個主人，甚至，畢業後的五年之內，都已經離開研究圈的我，還是會接收相關領域的書訊，在書店遇見時，就算知道沒時間沒力氣閱讀，還是會欣然購入。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捨不得跟過去的自己說再見的狀態吧。 這些書逐漸成為我的陳年老友，即使不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摸一摸，也能稍稍撫平那個現實與內在不斷吵架而即將裂解的自我。 直到去年，原本就預定要做的二手書整理，因為生命裡不斷安插了各種震盪，以至於緩步出清著，一點一點我走到了薩依德身邊。 想了解殖民、後殖民的人，大概都讀過《東方主義》跟《黑皮膚白面具》，原本以為做物質文化史的我除了概論之外不會跟他們有更深的淵源，沒想到最後寫論文時也跟薩依德交手了幾回，衝著那些在冷冷的研究室或在一個又一個熬到天亮的夜裡讀書的回憶，我又倒了一杯酒讀了一篇，當作最後的告別。 然後我才發現：啊，不管是薩依德或是我，都是想藉著研究更靠近自己的那種人。 薩依德因為在成長過程中，被父母刻意的與在地文化隔離，於是始終擺盪在美國與伊斯蘭文化之間，他企圖翻轉西方視野裡所謂的「東方」但卻在研究的過程中再度形塑了東方的模樣，成了另一種刻板印象，而這正是他在西方文化底蘊下長大後，進行伊斯蘭研究的環境限制，所造成的結果。 而我，則在不想被定義的生命衝動裡，經過各種選擇與盤算之後，寫下了19世紀西方旅人眼中，以及他們沒有講出來卻真實存在的台灣。有點難以說明，但我想，我所呈現的那個富有各種面向的生猛台灣，或許就是那個覺得自己內在充滿可能性的、不想被定義的我的投射吧。 原來，我們都在追尋的同時，展現了自己的嚮往，只是身在其中時並沒有發現罷了。 喝完這一杯、寫完這些字，我好像終於可以跟過去以來一直覺得不能再做研究好可惜的自己告別，我終於願意把這些書交付到未來更需要它們的人手上。 還是很喜歡這些理論，但我知道，現在的我更加理解了所謂理論的侷限，而這些理解則是透過日常實務操作而來，也許就和這些理論研究者相約未來的某一天吧。 #欸對我還是想做研究啦 #蛇龜小姐在讀書 #地方媽媽在讀書 #薩依德訪談集 #麥田出版 @ryenews1992 #閱讀 #閱讀日常 #edwardwsaid #goodolddays #reading #to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