Ｒ先生消失了，沒有再回來。 我所指的消失，不是說有誰突然不再愛誰，然後誰就從我生命消失的浪漫化比喻。我說的是字面意思，「Ｒ先生真的消失了」，當我一覺醒來他便沒再用Whatsapp上線，IG、Faccebook的帳號統統刪掉，甚至當我致電給他，竟連電話號碼也沒登記。 這個年代的人來得很快去得很快，上次隨隨便便吃的一頓晚飯原來就是最後一餐，之前一直沒人告訴過我這件事。 ／ Ｒ先生消失之後，留低了幾坨屎，全部等待留下來的人替他收拾。 我們以前是工作上的伙伴，在屯門區內合資開過一間書店，算是一起創業。可是創業創到一半就發生這種事，他消失了，留下一間無法運作的書店，由我一人獨力維持。這家書店主打賣香港文學，但其實只是幌子，裡面甚麼書都有。 我有份合辦書店，起初僅屬小小的興趣向投資性質，日常打理都靠Ｒ先生一個人做。但他忽然走了，之後如何續租、如何營運，也只有我一個人談。 ／ 業主是位師奶，四五十歲、短髮微鬈、戴著金絲眼鏡。我把實情一五一十告訴她——我的合夥人突然消失了，所以想她幫忙通融，在新租約前給我一個月左右免租期，當我是個新租客，好讓我接手跟進他消失後的事。 師奶點點頭：「嗯，現在生意不易做。」她拓一拓眼鏡，對我和譪可親地微笑：「這個年代都喜歡突然消失，以前的人不會這樣，他們很有交帶，無論怎樣趕急也要把事情交代好後才會走。」她忽然感嘆起來：「你知道嗎？我很喜歡年青人，希望可以幫到你們，也很明白你們⋯⋯人生就這樣，你們也不想。」 坦白說，Ｒ先生消失，其實我沒有特別恨他。不知道為甚麼，可能我們是同年代吧，我明白他為甚麼突然要走，而且一定要走得無聲無息，嗖地一聲，再也不見。這個年代的人都這樣，總是來不及道別。 「我盡力幫你。」師奶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們，你們做生意時特別有活力，讓我想起自己以前。放心吧！你讓我想想辦法！」師奶瞇起眼睛笑，笑得很真誠。 ／ 後來業主把單位租給了另外一間美容院。聽地產經紀說，是對中年夫婦把它租走了，因為他們不用免租期，每月還可加租一千元。他們把裡面的書架啊櫃枱啊裝修啊全部拆掉，裝進最新美容的儀器，一團一團地招待遊客。 為了節省一些租倉的開支，我連絡了Ｒ先生的女朋友，以及Ｒ先生的家人，問他們可不可以幫忙處理Ｒ先生的留下來的爛攤。可能因為實在太爛，所以他們沒多細想便答應我。 Ｒ先生在生意、工作方面的事情全部由我來跟進打點；至於朋友與家人等等方面的，則全部是Ｑ小姐負責。 我向Ｑ小姐抱怨Ｒ先生消失後要跟進的一切，例如續租、搬舖、來貨、點貨之類的事，全部都很麻煩。我向他抱怨：「你男朋友啊，這樣說走就走，忙死我們。」 「他不是我男朋友了。」Ｑ小姐說：「他離開之前便和我分了手。」 Ｑ小姐長得很漂亮，眼睛很大，有人說她有一雙桃花淚眼（我也不知道這是甚麼鬼），總之是關係不怎麼穩定，但是從來不缺關係的樣子。她告訴我，她近來認識了幾位新人，逐一打開他們的IG我看，給我點評他們的性格、職業、身家。 「喂！這個很好！比Ｒ先生好多了！」我看著她發光的螢幕：「你喜歡他嗎？」 Ｑ小姐甜笑著：「沒有辦法，我們也要生活下去。」 ／ 我和Ｑ小姐一人捧著一個大紙皮箱，一起來到Ｒ先生家裡。他的父母都很好人，一見是我們，便熱切地招待我們坐下，問我們喝不喝這個、吃不吃那個。 那是一間極寒酸的公屋，從玄關到廳的走廊上，沿路放滿一大堆沒有用的雜物（膠箱、公仔、報紙墊著的鞋盒），近窗的露台掛滿衣物，擋住所有街景和光。我們一人捧著一個大紙皮箱（直到現在還未放下），放眼望去整個單位都沒位置可放。 Ｒ先生的爸爸指著其中一道房門大叫時，聲線沙啞而低沉：「放在他床上！反正都沒人睡了！」 我們照他意思走進房間裡面，在他床上（直接在他的被鋪上）放下兩個大紙皮箱。紙皮箱的角落還破破爛爛的，勉強用膠紙封好，附了很多塵。 Ｒ先生的家人叫我們留下一起吃飯。他們一家有四張椅子，一開飯了，他們便向著自己本來會坐的位置上坐，只有我一個人對著一張空櫈（肯定是Ｒ先生的）。Ｒ先生的母親盛出四碗飯，拿出四雙碗筷。 他們感謝我這麼幫助Ｒ先生，順勢又罵他：「那個臭小子，突然就消失了，去了哪裡都不知道。」我一面用Ｒ先生的碗筷吃飯，吃著Ｒ先生最喜歡的菜色，一面聽他爸爸抱怨他的兒子。 最後他們問我，要不要帶走R先生的PS4遊戲碟，他們說很多都很新，如果想玩就拿去玩，不必和他們客氣。於是我帶走了一隻《RDR2》，那夜回家打了一晚通宵。主角騎著一隻馬，在一個地方打了一場仗，然後又騎著另一隻馬，去個更遠的地方打另一場仗。我玩到一半就睡著，隔天模模糊糊地上班。 ／ Ｒ先生消失之後，我發現這件事情根本沒人在意，也沒有人可憐。原來留下來的人會繼續生活，我們甚至可以過得更好。 （完） #羊格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