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最好的詩歌：轉吧！七彩霓虹燈！

　　〈轉吧！七彩霓虹燈！〉是二○○○年最好的詩歌。

　　而且，在我看來，它是台灣近年來唯一一首真正的流行歌曲。

　　什麼叫真正的流行歌曲？

　　真正的流行歌曲，可以反映時代，可以超越時代，可以觸到人所共有的一些
東西而引起共鳴，可以不須刻意宣傳就自然流行開來，可以當時驚天動地，歷久
仍然不衰。

　　〈夜來香〉是真正的流行歌曲，〈望春風〉是真正的流行歌曲，〈龍的傳人
〉是真正的流行歌曲，〈亞細亞的孤兒〉是真正的流行歌曲，〈一樣的月光〉是
真正的流行歌曲，〈明天會更好〉也是，雖然我討厭它；〈一無所有〉是真正的
流行歌曲，〈故鄉〉〈愛拼才會贏〉是真正的流行歌曲，〈我的未來不是夢〉是
真正的流行歌曲，〈皇后大道東〉〈東方之珠〉是真正的流行歌曲……

　　數到九○年代，沒有了，我數不出來了。

　　那十年的台灣，也出過不少歌曲，浮濫的很多，也有一些是即使像當時的我
那種不聽流行歌曲的人，也會聽到而且印象深刻的好歌，像伍佰、張惠妹。如果
有其他夠好而沒提到的，那很抱歉，我以前未曾注意流行歌壇，現在回想當時所
聽而印象最深的，也就只這兩位。

　　然而，沒有一首能達到上列歌曲的成就。是有一些好歌，但它們都不夠大、
不夠廣，不能從大時代、大環境的層次，來撼動你的理智與心靈。

　　問你一九九一、一九九二、一九九九年最好的歌，你要想多久才想得出來？
就算有了答案，那一首或幾首歌，或許是一九九幾年最好的作品，可是，它能「
代表」一九九幾年嗎？

　　或許，它對你有代表性，能代表你生命中一段特殊的歷程，但是有沒有一首
歌，能夠普遍地代表大眾、代表時代、代表地域、社會，而且傳唱至今，仍然不
衰？

　　或許你要打岔：「不必說一定要這樣，才能稱得上『真正』的流行歌曲吧？
」

　　沒錯，你可以不同意我對「真正」「流行」的定義，以及我對時代、歷史的
偏嗜，但現在請姑且先就我提出的這個標準，翻檢一下你的腦海：這十幾年，台
灣，還有這種歌曲嗎？

　　至少我想不出來。

　　你或許想得到一些，但如果它事實上並沒有那麼流行、並沒有多好聽、多動
人，那它仍然是失敗的，即使作者原本有傳世的企圖。

　　對台灣九○年代以降的流行歌壇，一般有日漸庸俗化、商業化、浮濫化的批
評，我沒有深入的研究，但是我的直覺與印象同意這種說法；找不出真正的流行
歌曲，也給了它佐證。

　　那麼，詩呢？

　　詩就更別提了，詩壇早已是一群小眾自玩自的地方，這十幾年，除了李敖，
叫我想一首稍稍通俗易懂而且有流行的詩，莫說一首，一兩句都沒有，除非你把
政客的屁話算進去。只除了網路上那首，張小嫺原作，訛傳是泰戈爾所作，網友
接力而成的〈世上最遙遠的距離〉。而李敖也只是把舊作放到回憶錄裡而已。

　　竟然有這麼十年，詩在「真正流行」上勝過了流行歌曲，一比零。

　　直到二○○○年十二月十八日，角頭唱片發行了「夾子電動大樂隊」的第一
張專輯《轉吧！七彩霓虹燈！》。


　　　　轉吧！七彩霓虹燈！(Turn On The Disco Ball)
　
（口白）噢，看那七彩的霓虹燈
　　　　它的發明者是愛迪生
　　　　且讓我們帶來這首
　　　　〈轉吧！七彩霓虹燈！〉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五個六個七個八個
　　　天花板總是有許多　許多數不完的彩虹燈

　　　紅色紫色藍色灰色　綠色白色黑色黃色
　　　頭頂上總是有許多　許多顏色的彩虹燈　

　　　轉吧！轉吧！七彩霓虹燈！讓我看透這一個人生
　　　讓那沒有答案的疑問　通通掉進雨後的水坑

　　　轉吧！轉吧！流汗的人們！忘掉憂愁和煩悶　
　　　隨著那穿腦的歌聲　證明這還是彩色的人生

　　　今夜又來到絢麗的PUB　看看有沒有開心果
　　　明日又是期待的假日　今晚一定要用力跳──舞──

（口白）轉！轉！看那七彩的霓虹燈！
　　　　轉！轉！哈哈！原來這就是幸福可愛的人生！
　　　　轉！轉！管他誰是愛迪生！
　　　　轉！轉！我們是夾子電動大樂隊－－謝謝！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高三的時候，二○○一年四月二十六日，師大附中
歌唱比賽「天韻獎」重唱組決賽，兩個顯然是來搞笑的傢伙，帶了伴奏、伴舞全
套班底，在眾人的歡呼與鬨笑中所演出的。當時，我一聽前奏，就有一種似曾相
識、無比俗豔的感覺，像什麼？我馬上就想到了，像電子花車，對，電子花車。

　　主唱唱出頭兩句歌詞，我瞠目結舌：天哪，這是什麼怪歌？當下我便決定，
以後一定要把原曲找來聽聽。但見台上兩人繼續以除了大聲之外並不怎麼樣的歌
聲唱著，電子琴伴奏繼續時時出錯地彈著，姿色平平的伴舞繼續舞著……但是觀
眾的情緒空前的高亢，誰也不能否認他們帶動了全場的高潮、他們夠屌！

　　這一晚附中天韻獎的〈轉吧！七彩霓虹燈！〉我畢生難忘，詳情另有記錄。
不久我就把原曲找來了。原本以為這只是一首「俗擱有力」的搞笑歌曲，但我越
聽、越看，越覺得這首歌不簡單。

　　這得從「夾子電動大樂隊」是個什麼樣的樂團說起。這是一個以把「俗」的
精神發揮到極致為己任的「綜藝搖滾」樂團，靈魂人物和主要詞曲創作是主唱兼
鍵盤「小應」，而這團除了他和吉他手阿政、貝斯手阿閔、鼓手阿倫四人以外
，還有「粒粒」「辣辣」兩名舞者專門伴舞（所以天韻獎那組也學他們找了兩
個女生）。他們唱PUB、唱野台而至出片，其表演風格也很寶，有讓主唱小應
跳到台下再讓台下觀眾丟回台上的。有關夾子，網上可查得許多資料，這裡就
不贅述；他們至今最紅、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就是這首〈七彩霓虹燈〉了。

　　這首歌的曲子極通俗，詞也極簡單，沒看過詞，光聽都能聽懂，而且聽一
遍就會。而這極簡單的詞曲，表達出了當今多少現象！

　　開頭口白「它的發明者是愛迪生」可說是完全無厘頭的「閒文筆」，然後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紅色紫色藍色灰色」，也是無厘頭的起興（賦、比、興
的興），乍聽之下，根本沒什麼意義，但就是先有了這幾段「沒有意義」的堆
砌，才能帶出接下來的「意義」──

　　「轉吧！轉吧！七彩霓虹燈！讓我看透這一個人生／讓那沒有答案的疑問　通
通掉進雨後的水坑／轉吧！轉吧！流汗的人們！忘掉憂愁和煩悶／隨著那穿腦的歌
聲　證明這還是彩色的人生」是的，這副歌的訴求，就是「拋卻意義」！叫人把疑
問、憂愁、煩悶都忘掉，只跟著霓虹燈轉呀轉，這就呼應了從頭堆砌起來的閒筆；
最難得的是，你完全不用花腦筋分析這些，也能聽得很爽，在熱鬧裡完全放鬆心情
！

　　到下面這段，「今夜又來到絢麗的PUB　看看有沒有開心果」，我原本以為，
這是整首歌的敗筆，怎麼說？不但「果」和末句「舞」沒有押韻，而且，什麼是「
開心果」？你可以說成別的，但最直接的解釋應該是「搖頭丸」。一首歌教人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這段詞讓我犯嘀咕，覺得意思不好。

　　直到我看到一段感想。

　　音樂五四三ＢＢＳ站，小應(obaigonn)的個人板，某人轉貼了一個朋友聽完
〈七彩霓虹燈〉之後，認真的感想：

　　「第一次從 CD player 聽到的時候，歌中那種深沈的哀傷一下子就浸潤了
整個靈魂。其實是很哀傷的歌啊。」

　　然後小應回答：

　　「這是首各取所需，之後，一起歡唱的歌！？」

　　那個問號我不知道什麼意思，且不管。這兩段讓我重新檢視〈七彩霓虹燈〉
的全部歌詞，才發現：之前我想得太淺了！

　　重新看一遍以後，我反而覺得，「開心果」那段正是精義所在，這是故意這
樣唱的，它作的是「呈現」，呈現空虛，在熱鬧之中，唱出「只管當下狂歡」背
後的虛無，而極其俗豔的旋律與歌舞，更把這種「現象」與「態度」表達到了極
致！

　　瞬間我瞭解了那個人為什麼覺得這首歌「哀傷」，他感到了歌曲背後的空虛
。世紀之交的台灣，眾聲喧嘩，物慾橫流，無盡的煩惱與雜務，流行的淺薄，精
神的貧乏；渾噩的人，光影流行的PUB，不管明朝的搖頭風氣……都是〈七彩霓
虹燈〉的背景，而這首歌，不褒貶、不評論，甚至不提及，卻完全把這時代的這
一面給唱了出來，「原來這就是幸福可愛的人生！」

　　而且更難得的，這首歌沒有斧鑿痕跡，我看不出它是有意為之，還是天然形
成。小應說「各取所需，之後一起歡唱」，的確，不論你是旁觀者、搖頭客還是
思想家，你都可以從〈七彩霓虹燈〉裡提取你想要的，然後放開來聽，放開來唱
。

　　含蓄、諷喻，這是詩的層次了。不只如此，我還要說，〈轉吧！七彩霓虹燈
！〉達到了《詩經》的境界。我說這首歌是「詩歌」，這裡的「詩」是名詞當形
容詞用，像「情歌」「軍歌」。什麼是詩呢，詩者，言士寸，士人的分寸；什麼
是《詩經》的境界呢，《詩經》裡常有諷刺統治者、貴族的篇章，但是幾乎沒有
直說、直接論斷的，而都是或含蓄或拐彎地點到為止，不直接冒犯。

　　《詩經》裡諷喻詩的對象大多是諸侯、貴族，〈七彩霓虹燈〉的對象是誰？
是大眾，是俗文化，是歌舞場、搖頭客，是民主時代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自由人！

　　而這諸多精妙的內涵，卻都存在於極簡單，極聳動，且可以讓人「各取所需
」的詞曲中。

　　這十幾年，沒有一首歌有達到這種成就，叫我數之前的，我也想不出來。

　　你或許會認為我把〈七彩霓虹燈〉想得太偉大了，但是，即使把我想的這些
有的沒的都去掉，不用大腦地去聽它，小應的歌聲仍然穿腦。

　　天韻獎決賽那一夜以後，〈轉吧！七彩霓虹燈！〉立刻成為附中校內最流行
的歌。今天，在網路上，你仍然可以時時見到有人引用它的歌詞，或者在ＢＢＳ
站上點這首歌；我相信，它以後還會繼續流行下去。

　　而這是一首沒有上過主流媒體刻意宣傳的，地下樂團的創作歌曲。

　　〈轉吧！七彩霓虹燈！〉是一個千面萬相的時代場景。

　　〈轉吧！七彩霓虹燈！〉是真正的流行歌曲。

　　〈轉吧！七彩霓虹燈！〉是二○○○年最好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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