霰歌◎楊牧
這樣的天氣,不知道
做甚麼最好。煩亂的
天氣:
也許作戰最好
每個人發一支步槍
各據一個街口
猛烈地,向對方開火
打死了也不惋惜
互相都不惋惜
死了算了。這樣的
天氣:沒有花,沒有月
只有些風
只有雪和雨
這樣教人煩亂的
天氣,不知道做別的可不可以
譬如說做愛,可不可以?
...
霰歌◎楊牧
這樣的天氣,不知道
做甚麼最好。煩亂的
天氣:
也許作戰最好
每個人發一支步槍
各據一個街口
猛烈地,向對方開火
打死了也不惋惜
互相都不惋惜
死了算了。這樣的
天氣:沒有花,沒有月
只有些風
只有雪和雨
這樣教人煩亂的
天氣,不知道做別的可不可以
譬如說做愛,可不可以?
都是花,到處都是月
讓狼噑他的噑
鶴唳他的唳
讓這個兔子撲朔
讓那個迷離
---
詩人曾琮琇賞析:
柏克萊大學作為自由思想的搖籃,反越戰的先鋒,嬉皮文化(Hippie)的堡壘,校園紅磚方場上,「年輕而悲哀又如此樂觀」的抗議學生不時敲打楊牧心靈:「柏克萊的自由主義與批判精神,使我睜開眼睛,更迫切地觀察社會認識社會。⋯⋯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可以禁閉在學院裏,知識必須釋放,放到現實社會裏,方才是力量」(1975)(注一)。 1971年,美軍膠著於越南戰場,進退維谷;這一年,楊牧取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指導教授陳世驤五月過世。十二月,楊牧寫下〈霰歌〉,彼時,卅甫過的楊牧還不是楊牧,葉珊時期的最後一本詩集《傳說》在這一年出版。
「霰」本意是雨遇冷空氣凝成的雪珠。它多降於下雪前或下雪時,降落時,呈白色不透明的球形或圓錐形冰粒。據詩集後記的陳述,新英格蘭州飛霰凍日,百無聊賴,作〈霰歌〉消遣(注二)。 重複出現了「這樣的天氣」、「煩亂的天氣」以及「沒有花,沒有月/只有些風/只有雪和雨」,外在氣候環境的酷寒映照書寫當下煩躁、迷亂的生命情境。不過,這只是〈霰歌〉的表層意義。
除冰珠之意,「霰」,作為近戰的單兵利器,在濃密的熱帶叢林中被美軍廣泛用來對抗擅長游擊的越共。面對美國同學日益高漲的反戰情緒,曾以「浪漫的右外野手」自居的楊牧已經無法置身風雪之外。「於情如何介入,於法不得申訴」(1976),知識分子之於時代、戰爭、種族的困惑涵攝於「作戰」意象的鋪陳。如果說,緊促,斬截的短句是雪霰落下:「也許作戰最好/每個人發一支步槍/各據一個街口/猛烈地,向對方開火」,那麼,此段末兩句則是霰彈四射,相互殘殺:「打死了也不惋惜/互相都不惋惜」,「不惋惜」重複出現,不啻為「作戰」合理性的強烈諷刺。
唐捐〈嬉皮之聲〉以一九六八年為切片,談冷戰的年代,嬉皮的年代後,余光中、鄭愁予、楊牧等台灣詩人詩風丕變。冷戰開啟了搖滾樂和迷幻藥(LSD)的潘朵拉盒,「做愛不作戰(MAKE LOVE, NOT WAR)」的反戰標語風行街頭,他們通過性與藥物,釋放心中對於傳統和戰爭的反抗。1967年2月,反戰群眾遊行到五角大廈前,與陸軍對峙,把盛放的花朵放在士兵的步槍槍口;跨掉的一代的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口中的「Flower Power」,成為以和平對抗殘暴越戰的象徵。「譬如說做愛,可不可以?」唐捐指出,此詩從第一段「作戰」想像到第二段「做愛」欲求,捕捉嬉皮士的解放路徑(注三)。 進一步地說,戰爭和愛,寒冷和狂熱,風雪和花月,恐懼和歡愉,它們的悖論結構,收攏在「霰」這一具有液體、乳滴狀、發洩等具有交合意涵的象徵符號底下,呈現性死相溶,靈肉分離的關係。
「風花雪月」原作「雪風花月」,代表春花、夏風、秋月、冬雪的四時美景;「本是些風花雪月,都做了笞杖徒流」(喬吉《金錢記.第三折》),比喻男女間情愛韻事,後也用來比喻辭藻華美,內容空泛的言情詩文。這裏,「沒有花,沒有月/只有些風/只有雪和雨」,從地凍天寒,萬物凋零的天氣指涉,到「都是花,到處都是月」,一方面呈現詩人坐觀越戰的無力感;另一方面,則透過「風花雪月」這一陳辭的重新組合,營造情迷意亂的嬉皮氛圍。
這首詩結束在動物意象的佈置上。詩人除了拆解「狼嗥」、「鶴唳」、「撲朔」、「迷離」的語法之外,其中可能還蘊藏兩個典故。「狼噑」的意象可能是金斯伯格在舊金山畫廊朗誦的長詩(HOWL)〉(1955),也可能來自紀弦〈狼之獨步〉(1964)(這個解讀,來自鄭毓瑜院士的提示,特此誌謝)。無論如何,都對現實社會提出強烈批判。「撲朔」、「迷離」則出自「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樂府詩集・木蘭辭〉)。前者是現代的西方,後者是古典的中國;一是反戰嬉皮,一是替父從征。楊牧在詩集自序寫道,過去對詩的設想和憧憬,「有一部分好像已經到了眼前,不但已成事實,而且逐漸陳舊,甚至變得可厭」。「霰」的隱喻,既是疏離,也是凝結。它飽含聲音與血氣,照見冷戰年代下瘋狂,躁動的肉身。還有詩人試圖告別過去的自己的心。
注一:楊牧:〈柏克萊精神〉,《柏克萊精神》(臺北:洪範出版社,1977年10 月),頁88。
注二:楊牧:《楊牧詩集I:一九五六—一九七四》(臺北:洪範出版社,1978年9 月),頁622。
注三:唐捐:〈嬉皮之聲〉,《文訊》(臺北:文訊雜誌社,2020年9月),頁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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霰歌◎楊牧
這樣的天氣,不知道
做甚麼最好。煩亂的
天氣:
也許作戰最好
每個人發一支步槍
各據一個街口
猛烈地,向對方開火
打死了也不惋惜
互相都不惋惜
死了算了。這樣的
天氣:沒有花,沒有月
只有些風
只有雪和雨
這樣教人煩亂的
天氣,不知道做別的可不可以
譬如說做愛,可不可以?
都是花,到處都是月
讓狼噑他的噑
鶴唳他的唳
讓這個兔子撲朔
讓那個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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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曾琮琇賞析:
柏克萊大學作為自由思想的搖籃,反越戰的先鋒,嬉皮文化(Hippie)的堡壘,校園紅磚方場上,「年輕而悲哀又如此樂觀」的抗議學生不時敲打楊牧心靈:「柏克萊的自由主義與批判精神,使我睜開眼睛,更迫切地觀察社會認識社會。⋯⋯知識是力量,但知識不可以禁閉在學院裏,知識必須釋放,放到現實社會裏,方才是力量」(1975)(注一)。 1971年,美軍膠著於越南戰場,進退維谷;這一年,楊牧取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指導教授陳世驤五月過世。十二月,楊牧寫下〈霰歌〉,彼時,卅甫過的楊牧還不是楊牧,葉珊時期的最後一本詩集《傳說》在這一年出版。
「霰」本意是雨遇冷空氣凝成的雪珠。它多降於下雪前或下雪時,降落時,呈白色不透明的球形或圓錐形冰粒。據詩集後記的陳述,新英格蘭州飛霰凍日,百無聊賴,作〈霰歌〉消遣(注二)。 重複出現了「這樣的天氣」、「煩亂的天氣」以及「沒有花,沒有月/只有些風/只有雪和雨」,外在氣候環境的酷寒映照書寫當下煩躁、迷亂的生命情境。不過,這只是〈霰歌〉的表層意義。
除冰珠之意,「霰」,作為近戰的單兵利器,在濃密的熱帶叢林中被美軍廣泛用來對抗擅長游擊的越共。面對美國同學日益高漲的反戰情緒,曾以「浪漫的右外野手」自居的楊牧已經無法置身風雪之外。「於情如何介入,於法不得申訴」(1976),知識分子之於時代、戰爭、種族的困惑涵攝於「作戰」意象的鋪陳。如果說,緊促,斬截的短句是雪霰落下:「也許作戰最好/每個人發一支步槍/各據一個街口/猛烈地,向對方開火」,那麼,此段末兩句則是霰彈四射,相互殘殺:「打死了也不惋惜/互相都不惋惜」,「不惋惜」重複出現,不啻為「作戰」合理性的強烈諷刺。
唐捐〈嬉皮之聲〉以一九六八年為切片,談冷戰的年代,嬉皮的年代後,余光中、鄭愁予、楊牧等台灣詩人詩風丕變。冷戰開啟了搖滾樂和迷幻藥(LSD)的潘朵拉盒,「做愛不作戰(MAKE LOVE, NOT WAR)」的反戰標語風行街頭,他們通過性與藥物,釋放心中對於傳統和戰爭的反抗。1967年2月,反戰群眾遊行到五角大廈前,與陸軍對峙,把盛放的花朵放在士兵的步槍槍口;跨掉的一代的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口中的「Flower Power」,成為以和平對抗殘暴越戰的象徵。「譬如說做愛,可不可以?」唐捐指出,此詩從第一段「作戰」想像到第二段「做愛」欲求,捕捉嬉皮士的解放路徑(注三)。 進一步地說,戰爭和愛,寒冷和狂熱,風雪和花月,恐懼和歡愉,它們的悖論結構,收攏在「霰」這一具有液體、乳滴狀、發洩等具有交合意涵的象徵符號底下,呈現性死相溶,靈肉分離的關係。
「風花雪月」原作「雪風花月」,代表春花、夏風、秋月、冬雪的四時美景;「本是些風花雪月,都做了笞杖徒流」(喬吉《金錢記.第三折》),比喻男女間情愛韻事,後也用來比喻辭藻華美,內容空泛的言情詩文。這裏,「沒有花,沒有月/只有些風/只有雪和雨」,從地凍天寒,萬物凋零的天氣指涉,到「都是花,到處都是月」,一方面呈現詩人坐觀越戰的無力感;另一方面,則透過「風花雪月」這一陳辭的重新組合,營造情迷意亂的嬉皮氛圍。
這首詩結束在動物意象的佈置上。詩人除了拆解「狼嗥」、「鶴唳」、「撲朔」、「迷離」的語法之外,其中可能還蘊藏兩個典故。「狼噑」的意象可能是金斯伯格在舊金山畫廊朗誦的長詩(HOWL)〉(1955),也可能來自紀弦〈狼之獨步〉(1964)(這個解讀,來自鄭毓瑜院士的提示,特此誌謝)。無論如何,都對現實社會提出強烈批判。「撲朔」、「迷離」則出自「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樂府詩集・木蘭辭〉)。前者是現代的西方,後者是古典的中國;一是反戰嬉皮,一是替父從征。楊牧在詩集自序寫道,過去對詩的設想和憧憬,「有一部分好像已經到了眼前,不但已成事實,而且逐漸陳舊,甚至變得可厭」。「霰」的隱喻,既是疏離,也是凝結。它飽含聲音與血氣,照見冷戰年代下瘋狂,躁動的肉身。還有詩人試圖告別過去的自己的心。
注一:楊牧:〈柏克萊精神〉,《柏克萊精神》(臺北:洪範出版社,1977年10 月),頁88。
注二:楊牧:《楊牧詩集I:一九五六—一九七四》(臺北:洪範出版社,1978年9 月),頁622。
注三:唐捐:〈嬉皮之聲〉,《文訊》(臺北:文訊雜誌社,2020年9月),頁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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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陸軍軍官學校95週年校慶,民國十三年陸軍軍官學校於廣州黃埔成立,首任校長 蔣公親自撰擬「親愛精誠」為校訓,奉 國父核定使用,其目的乃在造就「頂天立地」、「繼往開來」,堂堂正正的革命軍人,發揚黃埔精神。黃埔精神為「犧牲、團結、負責」的精神。多次前往到該校參訪看到校史館外牆掛有「國家」、「責任」和「榮譽」三個標語,提醒所有的黃埔學生要恪守「愛國家」、「負責任」和「重榮譽」的情操,慧珠在此恭祝陸軍官校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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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軍官校,生日快樂!》
民國13年春,國父孫中山先生苦於中國仍陷軍閥割據之勢,列強瓜分之態,憂心國處存亡之秋,民懸一線之命,決心在廣州創辦「陸軍軍官學校」,任命蔣中正為首任校長,也就是我們俗稱的「黃埔軍校」。同年6月16日開學,並訂校訓為「親、愛、精、誠」,直到民國15年冬,黃埔五期入學了,才由政治教官陳祖康作詞,音樂教官林慶培作曲,作成校歌,傳唱迄今,已95年。
此期間,黃埔學生為救國家於危亡、圖民族之存續,歷經北伐討逆、艱苦抗日、國共內戰,乃至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又經古寧頭大戰、一江山血戰、八二三砲戰,實已數不清有多少黃埔將士,抛家棄子,浴血犧牲,才有今天的中華民國。「貪生怕死莫入此門,升官發財請走他路」,這些在槍砲戰火中倒下的先烈忠魂,生前決心投筆從戎,踏入黃埔軍校大門接受軍事洗禮時,莫不日夜高歌陸軍官校校歌,亟思發揚「犧牲、團結、負責」的黃埔精神,直到受階成為真正的革命軍人,奔赴戰場,以馬革裹屍為最大榮耀。「我生則國死,我死則國生」,須知,陸軍官校校歌早已不只是黃埔軍人的聖歌,更已融入中華民國的靈魂。
如今,國軍執干戈以衛社稷,灑熱血以固疆域,獻青春以維國安,抛妻兒以盡天職,一天24小時警戒待命,一年365天隨時備戰,就以因抗議蔡政府不公不義的年改條例,攀爬立法院大樓時,不慎從二樓摔落重傷不治的退役上校繆德生為例,陸官48期,他在民國64年進入陸軍官校接受四年軍官養成教育,便已簽下為國犠牲的生死狀,在當年的軍校學生,還須預立遺囑,以備不時。若非像繆德生這樣的黃埔軍人,畢生獻身軍旅,堅守崗位,台海安定得以鞏固,台灣也才能致力經濟發展,一度成為亞洲四小龍之首。
立委劉世芳曾以軍隊國家化為由,要求陸軍官校將校歌中的「黨」字改成「國」字,並提案凍結陸官舉辦校慶的預算,這種昩於歷史,完全政治意識掛帥的作為,不啻又是拆蔣公銅像、換台幣肖像的翻版,這些人從來不愛「中華民國」,日思夜夢要獨立建國,一旦發現有需求的時候,馬上搖起「國」旗反「黨」旗,令人瞠目結舌!
試想,蔡英文出訪過境美國時,在馬路上夾道歡迎她的支持者,只見「民進黨的黨旗飛舞」一片綠油油,可曾在乎過國旗嗎?誠然,是台灣人民過去的抉擇,選出一個視「中華民國」為流亡政府的總統,並讓一個將「中華民國」當作台獨遮羞布的政黨,得到立院過半的席次,以至他們可以為所欲為,不怕吃相難看。
但民進黨這種兩面手法、吃菓子卻砍樹頭的忘恩負義,引起各界、尤其是黃埔子弟的憤怒!在立委劉世芳以凍結陸官校慶要求改校歌時,抗日名將劉放吾將軍之子劉偉民強調:「《黃埔校歌》早已融入到每一位黃埔人和黃埔後代的血脈」,當他在大洛杉磯區登高一呼,很快黃埔後人們就籌措了被凍結預算的全部金額333萬元,要支持陸官校慶活動。高雄一間水餃店的軍眷老闆,也霸氣地說願意捐贈陸官校慶費用,這就是民心的向背,這就是台灣人民,真的是對民進黨「看不下去」了!
1月間智強也曾發動嗆聲公車,以「民進黨劉世芳還我陸官校慶」的標語,遶行劉世芳左楠選區,雖然公車業者在劉世芳關切下拆了我的公車廣告,但終於在4月間主動解凍陸官校慶預算,也算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亡羊補牢,悔之未晚」,相信經歷蔡英文政府禍國毁憲的執政亂象後,台灣人民一定要痛定思痛,在2020大選時,用選票讓民進黨徹底下架!
回顧黃埔軍校的建校歷史,正是中華民國的建國歷史,怒潮為何澎湃?黨旗為何飛舞?未來所有入學的黃埔學生,仍必須從校歌中體悟當年國父孫中山創校的艱辛,黃埔先烈衛國的慘烈,恪守軍人氣節,發揚黃埔精神!
今天是陸軍官校95週年校慶,我們祝福黃埔生日快樂!祝福中華民國國運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