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大海知道》 （最終章） 十歲的時候，外婆得了癌症，媽媽替我請了假，我們舉家回去舟山，那時我才開始對舟山的模樣有更確實的記憶。我們從寧波下機，再坐上一輛巴士，窗外的景象由一幢幢高樓大厦慢慢變成郊外的農田與小房子。 巴士來到了一個碼頭，停泊著一艘大船，大得可以讓一輛輛巴士及汽車直接駛進。進入船的肚子裡後，司機要我們下車，媽媽似乎對這一切都很熟悉，如魚得水般帶我們下車，記住巴士的車牌號碼，爬到船的上層尋找座位，還給我買了兩顆茶葉蛋。我坐在窗邊繼續眺望，這就是我孩童時期看到的那一片海，依舊是灰色的，依舊聞得到她的腥味，我並不覺得這樣的味道噁心，反而覺得很熟悉，有一種安心的感覺，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醒來後船終於到了舟山，我們跳上計程車趕往醫院看外婆，醫院有一股獨有的氣味，似是消毒藥水混雜著腐肉一樣。我討厭那樣的味道，因為它預示了死亡。病榻上的外婆看到我們後，強忍痛楚般露出了微笑，她說手術已經做好了，現在就等傷口慢慢恢復，此刻的我已經不再會說舟山話了，但還聽得懂，我只能緊緊的握著她的手，就像爸爸在海裡總會握著我的手一樣。 回到舟山的日子，早上跟外公去菜市場買菜，中午會去醫院探望外婆，途中經過曾經的幼稚園，遇到一些叔叔阿姨問我認不認得他們，我其實都不認得了，外公卻讓我回答認得。偶爾更會遇到一些跟我年紀相仿的孩子，說是那時候的同學，曾經歡送我去香港的那些同學，除了那張照片以外，我什麼都不認得。市場也是一個五味雜陳的地方，那股熟悉的魚腥味、小籠包的麵粉香氣、豆漿的天然清新，間中飄過的垃圾與汽油的氣味，我現在彷彿還隱約嗅得到。 後來外婆出院了，我們也回香港了，外公外婆在門外目送我們離開，我在車子裡看著外婆，直到淚水快要湧出的那刻方才把頭轉向車子的正前方，鹹鹹的淚水似乎提醒著我身體裡也有一片海。 後來爸爸離開了，我也幾乎再沒有去海灘游泳了；後來外婆也離開了，我跟媽媽趕往舟山參加她的告別式。到達寧波時天已漆黑一片，機場外舅舅駕著車裡等待著，我們跳上了車，他以飛快的速度載我們到靈堂。車子不用再坐渡輪了，因為連結寧波與舟山的大橋已經蓋好了，黑夜中我看不到心目中那片灰色的海，而晚上的舟山多了炫目的霓虹燈牌與高樓大厦的燈光，已經不是我印象中的小漁村了。 我們趕得及在外婆蓋棺前，看到她的最後一面，她還是那麼的美。隔天我們再回到靈堂看著她的身體被火化，我從不知道這座城市有如此高科技的一面，遺體被火化的過程竟然會在等候廳直播。比我還高的外婆被熊熊烈火燃燒，只剩下一堆白骨。姨媽邊看邊嚎啕大哭，也有許多親友難忍淚水。我選擇閉上眼睛，想著外婆善良美麗的樣子，淚水提醒著我，外婆與爸爸永遠不會跑遠。 後來我每到一個城市，我都會去看海，日本江之島的海很乾淨很美；台灣墾丁的海帶著那麼點暖色調，在野柳能看到太平洋的波瀾壯闊；英國七姊妹崖有一種人間仙境的愜意。然而我心目中那個與外婆、爸爸分享的海，再沒能在任何一處海岸找到。 直到我在英國的博物館看到浪漫派畫家透納晚年的一幅作品，溫暖柔和的光線中隱約看到一片平靜的海，背後有一個大大的太陽，遠方也能看到層層重疊的山，我獨自坐在正對這幅畫的沙發上，看了幾乎有一個小時，心中有股莫名的感動，淚水模糊了本來已經模糊的畫。我想起對兒時、對外婆、對爸爸逐漸模糊的記憶，一切化成一幅雲淡風輕的畫，在畫中，煙不消雲不散。 這些故事，外婆知道，爸爸知道，大海也一定知道。 📷： @tez_f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