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學時期，是個活潑的毒撚，明明性格內向，但報名參加很多活動。我這一生人，好像都為服務他人而努力，就算甚麼都不想做，只要有任何一個人走來問我：「喂，你玩不玩ＸＸＸ啊？」我便會爽快答應：「好啊！」 我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完全是一個毒撚。升上中學之後，鬚是很久之後才開始剃，因為母親對於一個男人應該在甚麼時候剃鬚，根本毫無概念；至於父親，因為我們從小時候起便沒有兩句，他對我剃不剃鬚，沒有意見。 剃鬚刀是我在中五那年偷買，買了藍色即用即棄的，最便宜的款式，回到家裡，把鬍子洗濕了些，便剃下去。我一開始就刮損了，用紙巾按著傷口，按了很久它才止血，所以剃一剃鬚，便剃了半個小時。從廁所踏出去，母親一看見我便問：「嘩！你剃鬚了？！」然後她便笑了起來，這些笑是代表甚麼，我也不知道。 也因為樣子不好看，中學時候我曾經向兩個女孩表白，也被兩個女孩拒絕了。第一個女孩是在中三認識，因為班主任懶得調位，所以幾乎全年，她也坐在我的旁邊。我送過朱古力給她，有時開玩笑地說我很喜歡她，（那年中三，這些玩笑都很認真；只是人老去了，認真的話反而變成玩笑，）直到一次我用電話短訊單刀直入，打了很長的文章向她表白，她拒絕了。 第二個女孩，我是在中五認識，她比我小兩年，是話劇學會的演員，而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負責打燈的幕後。我們回家，總要走同一條路，我盡可能開她喜歡的玩笑，聊她喜歡的話題。我無法說明自己是在甚麼時候真真正正地愛上了她，可能是那些回家的路、一起聊過的短訊，或是在那舞台上看著她轉圈的時候，我愛上她了。這成為了話劇學會裡面所有人的共同話題。我約過她去一次街，她遲到了一個小時，我向她表白過，也是失敗了。 每當我們要談青春，好像每一個人都可以在他們的青春裡找到閃閃發亮的甚麼，但是我看著這一條河，只覺得惘然——這一條河，甚麼都沒有啊——對我而言，所謂的青春，或是童年（隨你們喜歡怎樣叫），裡面甚麼都沒有，我彎下腰，用一雙手不斷在河水裡面翻找，再拿起來，我甚麼都拿不起來，只沾濕了手。 在那些時光，為甚麼我會這麼活潑，現在再想起來，我也弄不明白。我參加過話劇學會（上面說過了），參加過學校的啦啦隊，幫過老師去做不同的活動，做過Prefect，去過圖書館幫忙，也有負責辦班會活動的、收功課的、做班長的，甚至在陸運會上我也跳過高、跑過步。 我好像刻意要去外向，要去活潑似的，我彷彿在一條河裡不斷地游，但無論怎樣用力地游，我也被困在河裡，不論是回去的岸，或是終點的岸，我全部都碰不著，我就一直地游，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連自己為甚麼跳進了河裡也不知道。 我坐在河邊，坐著我河裡面游的自己。我揮手，對他大叫：「喂！你游完沒有啊？」但是他游得很忙，聽不見，我忽然感傷自己，覺得他很可憐：為甚麼還要游呢？ 「其實你不喜歡游水！」我對他大叫。 「其實你只想躱起來，去看書！」我更聲嘶力竭地叫。 「其實你只想找個喜歡的女孩子，一輩子和她過！」 我看著河裡面的自己，他慢慢地沒力氣，慢慢地沉了下去。他舉高手，水位漸淹過他，最後他消失了，一隻手指都看不見，如我消失了自己。一個人有兩面，分為肉體以及肉體裡面，我這一生人，好像不斷被肉體牽著走，牽到肉體沒有了裡面。 在他的喪禮上，我前去瞻仰他的遺容，他曾經努力地活過，交出了非常活潑的表現。而且他的活潑，完全沒有失禮他，以前和他見過一面的人，全部都有來，他們覺得他是好人，很喜歡笑。我告訴他們，其實他很內向，他只是想躲起來，找個無人的地方看海、看書，或是看看不會動的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笑，所有人聽見，都覺得難以置信。 「你真的認識他？」他們問。 搬家之後，找到很多以前的相片，在我最不開心的時間裡，我把以前我曾經對鏡頭笑過的照片都晒了出來，放在一本相簿內。我在每一張相片背後都寫了一段，在我決定不死去之後，我把朋友一一找來叙舊，像一切從沒發生。我們一起看以前的相片，細數他們在小時候剪過的柒頭，那些中學時候的濃妝、奇形怪狀的穿搭。裡面有我在陸運會跑最尾的照片，有我玩跳高時撞到杆子的照片，還有一幅是我和一位女生的合照。 那是冬天，背後是一整片的黑夜，我和她並肩站著，一起對著鏡頭笑。我喜歡這個女孩，很久沒有再見。朋友們問我這個人是誰，我說是朋友。一張一張再翻下去，我就笑得愈來愈少，最後連照片也愈來愈少，好像我的記憶，隨著時間愈往後去就愈變稀薄，人生剩下來的全是拍不拍照也沒所謂的、平淡無奇的事。 朋友們告訴我：「你沒有以前那麼活潑。」 「嗯，我的確沒以前那麼活潑了。」我想了想：「但我還是那個毒撚！」接著他們一起爆笑，害我也跟著他們，笑了起來。 現在放假，我終於能放心躲到只有自己的地方，有時會去看海，讓海風吹過我，或者去看藝術館，看一些不知道畫了甚麼的畫。這幾年我戒了煙，嘗試去拒絕不喜歡的，以及去接受真正喜歡的事物和人。我沒有以前那麼活潑，但我還是毒撚，生活暫時不錯。 （完） #羊格短文 Like / Save / Share #活潑的毒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