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把楚留香寫成一個擁有一切、毫不匱乏的人。 有武功有財富有美女有豐富的生活享受， 這樣的人大可以什麼都不做。因而楚留香所做的任何事， 就都不是為自己做的，就都是別人的「閒事」。 一個明明什麼事都不需做的人，卻惹了這麼多事，從開封到西域、 從沙漠綠洲到湖水底層，凸顯說明了：他不是為自己活著的。(楊照)

我書架上的《楚留香傳奇》，算是相當晚的版本。1991年萬 象出版四十開的口袋書，距離古龍寫《楚留香》， 至少有二十年的時間，就連距離我第一次讀《楚留香》， 恐怕也有十幾年光陰了。

初讀《楚留香》，書不是自己的。 高中校刊社裡隨時都有武俠小說流傳著，從這個人手上轉給那個人， 到後來誰也搞不清楚書原始主人究竟是誰。這樣到手的武俠小說， 很少能剛好從第一冊讀到最後一冊，有一本就讀一本， 計較不了那麼多。

所以我的楚留香，不是從無花、南宮靈那段故事讀起的。 書一翻開，楚留香已經和姬冰雁、江湖一點紅身陷石觀音的洞穴裡， 危機愈來愈深，每一個新的場景都是新的困境，陣仗鋪開， 看起來他們一點脫險的機會都沒有。

但他們卻一次又一次解圍。其中有一次， 是因為他們遇上了曲無容。曲無容因為長得太美了， 被石觀音逼迫毀容，所以名叫「無容」。 可是她掀開面紗露出令人不忍卒睹的災後之臉時， 平常冷血冷酷看似沒有一絲感情的「一點紅」卻在經過她身邊時， 輕輕地說：「妳不醜，妳很美。」曲無容大受震動。 不過曲無容寧可說服自己：「一點紅」是為了誘引她相助， 才如此違心讚美。她表達了這樣的懷疑，已經中毒的「一點紅」 很傷心，二話不說，決定無論如何不離開了，選擇死在洞穴裡。

這段簡單的情節，讓高中時的我讀得鼻酸眼眶泛紅。 而且後來幾度重讀，都還是毫無例外地在這裡引發同樣的感動反應。

在古龍筆下，這是兩個從來沒有得到過愛的人。 他們的冷酷冷漠，是一種自我保護。但是在那一瞬間， 兩個同類的冰冷動物，突然辨認出彼此，從內在── 可能是自己都不理解其存在的最深內在──迸發出最熱的熱情， 他們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學會如何表達， 卻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心甘情願將自己的生命交出去， 靈光閃爍的信任與肯定，比什麼都重要、比什麼都值得。

我相信，至少十幾歲時的我相信這樣的感情。甚至懷抱著夢想， 以為人一生就是應該遭遇一次這樣可生可死、刻骨銘心的愛情， 才算不枉。年歲漸長，種種經歷磨蝕了去追求這種感情的衝動， 也理解這種感情畢竟不可能真正將時間凝住，讓剎那停駐成永恆， 熱情會有燒掉冷掉的「後來」，不過我卻還是退一步堅持： 人至少應該為自己保留著一點相信這種感情、 被這種感情感動的心理空間吧！

古龍最大的本事，就在用一種充分同情的態度，描寫這種感情， 使其可信。「新派武俠」以金庸與古龍並列，表面上看： 金庸細膩複雜、古龍奇情天馬行空；骨子裡最大的差異卻在： 金庸帶著洞識人情的憊懶世故在看待、剖析江湖武林， 古龍卻始終保持著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天真態度，和他筆下的人物「 搏感情」。

金庸筆下雖然也有傻呼呼的郭靖，有全然不通世理的楊過、 小龍女，但他們之所以形象凸出，正因為包圍他們的， 都是精巧算計、聰明透頂或奸邪用心的人。權力、支配、欺瞞、 背叛……這些是金庸武林中的關鍵字。

相對地，古龍小說裡的人物，不論正邪，本質上都是天真的。 南宮靈、無花、石觀音、柳無眉、水母陰姬，這幾個在《 楚留香傳奇》中相續出場的反派，他們有殘酷、陰邪的行為， 他們做了不少壞事，但他們卻都不是壞人。 我們無法用厭惡痛恨壞人的方式厭惡痛恨他們。 因為古龍不只要寫他們做什麼，還要寫他們為什麼如此做。 他們都有深深受傷的過去，他們是一顆顆傷殘受苦的靈魂。

尤其是為情所傷，或許是親情或許是愛情或許是畸情。 這些人會變得殘酷、奸邪，首先因為他們曾是天真的生命， 投身在感情之中，才被蝕刻成傷殘受苦的靈魂。

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江湖一點紅、黑珍珠， 這些人同樣天真。更重要的，他們和反派對手同樣都不自由的。 江湖一點紅被一個巨大組織控制，當然不自由； 胡鐵花根本是個酒鬼、嗜酒如命，怎麼可能自由？ 就連楚留香也是不自由的，他有太多原則，又有太多感情， 原則與感情制約了他的反應，讓他在該殺人時殺不了人、 該逃開時不逃開，給別人、尤其是給自己惹了許多麻煩。

古龍寫的，是所有這些不自由的人的交涉掙扎。 讀古龍小說最大的樂趣享受，其實是認同這些人的不自由， 而不是他們的英勇正直。

古龍把楚留香寫成一個擁有一切、毫不匱乏的人。 有武功有財富有美女有豐富的生活享受， 這樣的人大可以什麼都不做。因而楚留香所做的任何事， 就都不是為自己做的，就都是別人的「閒事」。 一個明明什麼事都不需做的人，卻惹了這麼多事，從開封到西域、 從沙漠綠洲到湖水底層，凸顯說明了：他不是為自己活著的。

那麼多彩多姿的人，然而我們細讀他在《楚留香傳奇》 中的所有作為，卻發現他心中腦中隨時都是別人。 他自己其實是個空罐子，隨時往裡面填裝別人、別人的問題、 別人的生命試煉。抽離了這些別人，楚留香就空掉了；換句話說， 是這些別人的悲喜痛苦，支撐了楚留香。

和一點紅、曲無容的愛情同樣感動我的， 還有楚留香這種奇怪的生命情調。永遠管著閒事， 不假思索地將別人的悲喜痛苦承擔起來， 這種既最空洞又最充實的弔詭生命，多年來一直困惑、並誘惑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