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上看完桌球混雙的比賽還有頒獎典禮,實在太喜歡林昀儒了。他看起來年紀很小,表情和話也很少;贏下一球時幾乎不會振臂或吶喊,最後勝利時也沒有激動地哭。站在鏡頭前,他讓我想到自己很久以前會有的那種心情——晚上八、九點從球館的地下室走出來,一個人坐在麵攤前面吃簡單的晚餐。很累但很滿足。世界很大,可是覺得...
在電視上看完桌球混雙的比賽還有頒獎典禮,實在太喜歡林昀儒了。他看起來年紀很小,表情和話也很少;贏下一球時幾乎不會振臂或吶喊,最後勝利時也沒有激動地哭。站在鏡頭前,他讓我想到自己很久以前會有的那種心情——晚上八、九點從球館的地下室走出來,一個人坐在麵攤前面吃簡單的晚餐。很累但很滿足。世界很大,可是覺得桌球,或覺得自己所相信的事,會把自己帶到很遠的地方。
我爬遍林昀儒所有的資料,看了很多他以前打球的影片,知道他才19歲,單打世界排名第6,三次贏過拿到里約奧運金牌的馬龍,扳倒許多難以想像的高牆。不過我最有興趣的是這個不怎麼重要的一項:國中就讀麗山國中。這和我所猜想的一模一樣。
沒有從小打桌球的人可能不知道麗山國中是怎麼一間學校,我在國中打了兩年桌球隊,國三還當了隊長,所以非常清楚。如果在比賽遇到麗山國中,那麼就代表結束了;在台北市的比賽最多到底是能夠打到十六強、八強、還是四強⋯⋯,取決於那張籤表上,什麼時候會碰上麗山國中。而無論前面贏了多少、走得多遠,最後得到冠軍,能夠代表台北市打全國大賽的,都不會是麗山國中以外的我們任何一個。
如大家這幾天在奧運比賽看到的,桌球比賽七戰四勝,原則上11分會贏下一局。而不要說贏下一局,當對上麗山國中,如果其中一局有得到超過3分、5分,就已經是非常體面的表現了。用《排球少年》來打個比方,他們那間學校就是永遠的王者白鳥澤高校,其他學校不是隨時都會像烏野高校一樣出個足以抗衡的天才影山飛雄。
我們國中時候流傳:麗山國中桌球隊一天只上半天課,另外有四堂課都拿去練球,接著放學後再繼續練四小時。完全不分平日或假日。不知道這樣的傳言是真是假,但現在回想起來,能夠確定的是,他們之所以一個個成為青年國手、一個個在球桌上虐殺我們,靠的可能不只是天份,而是很多眼淚、汗水、害怕、孤單、困惑、質疑⋯⋯所集合起來的東西。
長大後我們會統稱那個東西叫「努力」。我也打桌球隊,但既然是升學學校的桌球隊,相比起來就是非常玩票性質的。我加入的很大原因在於:練球就可以光明正大不用睡午覺、比賽就可以光明正大請公假,還有,我很喜歡當時球隊裡的學長和學弟們。大家一起打打鬧鬧很開心,不想練球的時候,就用拍子打棒球,自己命名為「桌棒」。
這樣的差距讓林昀儒打的是奧運、打的是職業桌球巡迴賽,但我的實力大概就是在大學體育課修修桌球初級輕鬆鬼混過關,然後被老師問要不要當助教而已。
我們完全就是不同的世界的人。
不過,必須要回頭說的另外一件事是:當時只有14、15歲的我是沒有現在這些自知之明的。
還沒放棄桌球前,我也去外面的球館自己拚了命練球(雖然一週也才兩三次),知道比賽還是會輸麗山國中,但會狠狠下定決心,在輸掉之前要贏得更多。
然後真的遇上了他們。在我國中的最後一年,輸了終究還是很不甘心。你以為不甘心的是自己的技不如人、不夠努力嗎?不是的,在輸了、被淘汰的那一天,離開球場前看到他們下一場的比賽,不甘心的是:他們明明就是另一個等級的人,為什麼要來這裡剝奪我們的樂趣、否定我們的練習?
此刻想起來,那樣的念頭和那樣的年紀真的很相稱。中二病。太小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別人的天份、看到資源投在他們身上、看到不公平,但沒有看到他們的選擇、犧牲、還有不顧一切的努力。那時我們會輕易說出哪個誰、和哪個誰是神童,簡化了很多因果關係,直到長大。直到有一天真的看見了自己曾經忽略的事情。
長大以後,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要這樣捫心自問:如果讓你去當神童,你願意嗎?
你要付出⋯⋯,付出很多你想像不到,也可能不願割捨的東西。
現在十年過去,再一次聽到麗山國中,所感覺到的已經不再是當時那種無處宣洩(也近乎無理取鬧)的不甘願或不服氣了。就像在電視上看到那些狠準壓在邊邊角角、讓對手無計可施的回擊,也不會再覺得害怕或可惡,只是打從心底感到厲害無比。那是我曾經打不到的球,成為國手的他或他們,多年後繼續帶著它,真的來到了更遠的地方。
而那其實是個很孤單很荒涼的地方吧。輸了可能被罵,贏了也會被遺忘的戰場。我的日記上應該還寫著一些殘忍又羞恥的比數,念麗山國中的他們當然不會記得了。以前會心疼的是自己,但現在會心疼的是每一個出現在電視上、胸口印有國旗的他。他們之所以那時對我如此殘忍,也不過是為了有那麼一天,能夠被這個世界給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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