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這是小說,沒有烏龜死,希望你們可以感受主角的處境。】
我本來想談童年,以為自己可以從中找些感動,例如我成長了、長大了、學懂了很多甚麼甚麼,諸如此類的。但我只是想起尼采的「永劫輪迴」,假如我要以不斷重覆的形式,一事不漏、完整無缺地再次度過自己的童年的話,可能我只會記得:我在童年,殺死了很多隻...
【注意:這是小說,沒有烏龜死,希望你們可以感受主角的處境。】
我本來想談童年,以為自己可以從中找些感動,例如我成長了、長大了、學懂了很多甚麼甚麼,諸如此類的。但我只是想起尼采的「永劫輪迴」,假如我要以不斷重覆的形式,一事不漏、完整無缺地再次度過自己的童年的話,可能我只會記得:我在童年,殺死了很多隻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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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那年,每次我跟著母親路過街市賣龜的舖頭,都會著迷地看玻璃箱裡想爬出去的龜。我會隔著玻璃打牠,打到牠縮起龜頭,然後母親會拉著我走。這些時候我總是最精神的,不會扭計,也不會要母親抱,後來母親也發現了這一點,每次都帶我去看一次龜,讓我打牠。
母親問老闆:「這些龜,多少錢?」
烏龜多少錢,我不記得,但是母親付得起,應該不貴。老闆把烏龜放入膠袋讓我提著回家,我一路看著膠袋裡面的烏龜,一路彈牠的龜頭。
我五歲時,正值父親工作最忙的一年,我倆幾乎不曾見面,於是日常生活都是由我一個人來應付母親,被她打罵。不做功課被罵,看太久電視被罵,後來她也出去工作,於是整個朝早家裡都沒有人,剩低我一個人等待母親回家,被她打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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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烏龜放在瓶子裡養(以前盛著阿華田的藍色蓋子玻璃瓶),往裡面倒了一點水,便把烏龜塞了進去。那個瓶子對當年的我來說很大,拳頭伸進去,直探到底,幾乎沒了整隻前臂,可是水倒進去後,對烏龜來說就變得很小,它的面積只有一隻手掌大,要是直放瓶子,烏龜哪裡都去不了。
我伏在桌上,盯著烏龜的家,它上面還有很多地方啊,滿滿的空氣。烏龜不斷沿著瓶子的邊緣往上爬,好像很想爬出去。(這種狀態,我看了半天。)我接著扭開瓶子,橫放了它,水嘩地傾瀉,烏龜便游出去了。我看著牠走。
到了夜晚,母親撿到一隻烏龜的屍體,她把牠拾到我的臉前,大笑起來:「哈哈哈,你不到一天就養死牠了?!」媽媽笑得很開懷,覺得我很笨,也有點傻。我看著大笑的媽媽,聽著她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爸爸、哥哥、姐姐,他們一家也大笑起來,我跟著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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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媽媽給我買了另一隻龜。
不一樣的龜,(也是一樣的龜,)牠死去才沒有多久,隔天又有一隻新的回來。我雙手用力,捧著阿華田的藍色蓋子玻璃瓶,眼睛緊貼著玻璃,盯著裡面的烏龜。
「烏龜,你是烏龜嗎?」我問。
烏龜張著嘴巴喝水,我覺得牠在答我。
「你大聲一點,我聽不到。」
烏龜依舊在喝水。
「哦,原來你是無聊嗎?」我代烏龜發言。
我忽然記起昨夜全家一起大笑的景象,我想他們之後也笑,所以笑瞇瞇地看著龜,把瓶蓋關好,就高高地舉起它,上下猛烈地搖。烏龜殼的碰撞聲,不斷敲打瓶子的蓋和瓶底,噹噹噹噹地響,裡面的水也跟著,翻起一道一道的浪。我愈搖愈快,把烏龜像樂器般搖,兩隻手不夠力了,連帶腳步也跟著跳,烏龜在瓶子裡不斷地撞。
烏龜躺在瓶裡,龜頭浸在水底,起初水裡還有氣泡,但到後來牠連嘴巴也不再動。我看著一隻烏龜死去,沒再對烏龜說任何說話。在我看見烏龜這麼慘後,我覺得很爽,覺得家裡的人一定會覺得牠很好笑,所以我對著烏龜的屍體笑,隔著玻璃打牠的龜頭,牠沒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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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對於烏龜這麼快死,全都難以置信。有人覺得是烏龜舖頭賣病龜,有人覺得是樽蓋問題,關了蓋子就沒有氧氣。他們一人一句提了很多建議,但所有人都覺得可以多買一隻,反正便宜。
瓶子有了新龜,當夜我便在所有家人面前,示範了自己怎樣把烏龜搖死。我一面發狂地笑,一面看著烏龜在瓶子裡面彈來彈去,至今佔據我所謂「童年」的,也依然只是一個在阿華田瓶子裡面,跟著水流噹噹噹噹地撞的烏龜殼。瓶子彎曲的玻璃面後,是全家人一起愣著的樣子,他們看著我,沉默地看著烏龜死去。
「你瘋了啊!」母親把它搶了去,放聲地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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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母親用藤條打我,我跳上客廳的梳化閃避,跑到另外一邊,又跳了落地,可是逃不過她。藤條劃破空氣,霍霍地響,追著我打,她向著我背脊揮,接著一陣灼熱的痛。「你怎可以這樣對烏龜!」她拉高了聲線,喉嚨沙啞地:「誰教你這樣對烏龜!」
我猛地哭,哭到氣喘便咳著哭。我舉起雙手,抱著頭,她照樣向我的手臂打,劃出一道道疤痕。我從手臂間的隙縫看見母親兇殘的眼,她向後拉弓,向下揮。
她打了我一身,拉開鐵閘,把我掉出去:「誰教你變成這樣!」她關上了門,趕我走:「我不要你!你不要回來!你不要回來!」
我抱著鐵閘的鐵枝哭,求她開門。我用頭猛地撞鐵閘,撞得額頭腫了一塊,但我停不下來,撞出很大的聲響,像烏龜撞瓶子,我喘著咳:「媽!讓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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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五歲。我把裝著烏龜的瓶子放到窗台,把它推了下去。下墜的瞬間,烏龜伸長了四肢,像瞪大眼,看著逐漸縮小的我,也彷彿拼命地划,想逃離拉牠下去的瓶子。我從窗口探出頭,看著瓶子飛,它逐漸地縮小、落地,最後「呯!」,在地上爆開。地面有人指上來罵,全部是粗口。
我看著地上爆開的烏龜,覺得興奮:「死烏龜,你去死啊!死烏龜!」我不斷地笑,笑到肚子痛了,也是止不住笑,慢慢地笑到哭了起來,但依舊指著地面來罵:「死烏龜!你去死啊!」
我想起那夜的藤條,它會回來,如烏龜困在瓶裡,不斷被我搖死。後來每當要談及童年,我都只能想到「永劫輪迴」,我想象自己可能要殺死更多隻龜,反而真正關於童年而又溫馨愉快的事,竟然少之又少。
(完)
#羊格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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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小說,沒有烏龜死,希望你們可以感受主角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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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替BAZAAR寫這篇文章的時候,
疫情還沒有肆虐,台灣還沒有三級警戒。
當時的題目是關於出走,我還寫了海,
現在看起來,覺得世界動得好快,
小時候的泡沫紅茶店,
流行過有一種金髮洋娃娃抱著電動搖搖杯上下搖動,
那個洋娃娃搖飲料搖到眼睛反覆開合的畫面歷歷在目,
如今全人類好像就住在那個鋼杯裡面。
這幾個月,
抓得住什麼就要牢牢抓好。
晚上吃了港式點心外送,
有乾炒牛河,有絲襪奶茶。
<因為動了會痛>
最近我在寫一篇小說。
小說裡的人,正在考慮離開她原有的一切,
對我來說,有點像離家出走。
出走的感覺不太是放空,旅遊,
或是任何帶有娛樂性質含義的休閒活動。
她明確知道自己需要前往另一個地方,
但怎麼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還沒想清楚,
就像我正在寫的這篇小說。
每當這個時候,
我不得不把自己拉開原先的生活,
寫故事時,我不能是一個媽媽或是上班族,
我必須活在她的情境裏,
拉拉扯扯前前後後地為角色的決定打算與煩惱著,
有時候回頭過來,
發現週末已經結束了,
把自己搞成這樣真的很苦。
其實平常我是一個不太有地方去的人,
自從生了小孩以後,
更沒有地方去了,
(當然去了很多次親子館,
或是販賣有機食品之類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必須換個方式感到自由,
所以我喜歡當作者,
寫故事的時候,我都把心放得很開,
什麼奇怪的事情我都想要寫寫看。
像是今天,我想到一個題材--
有一個女孩,她活在世界上訂定的標準裏,
體重有限制,髮型也有限制,
連在不同的場合中展現的笑容也有規定,
(這時妳應該抿嘴一笑)
到最後她連到超市牙刷要買什麼牌子,
洗完澡後穿內褲往上拉的角度,
都被規定住了。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有生命力,
閉上眼睛,
好像看到一隻用撒隆巴斯捆綁在電線桿上的貓,
決定要找時間寫一下。
對生活感到煩悶時,
我就去公園走走,也算是一個小型的離開。
有時候在很近的地方,
卻會無意間走進別人的小小世界裡,
比如說昨天傍晚,
我在公園裡,看見一對父女,
爸爸穿著西裝,小女孩揹著過大的書包,
爸爸一直拉著女兒說:
「快點走,我要上廁所。」
小女孩則是東張西望著,
她問:
「爸爸,你有沒有聽到青蛙在叫?
安親班的評量說青蛙呱呱呱,
可是我覺得青蛙不是呱呱叫,
我聽到它是蟈蟈蟈蟈......
我們找一下那隻青蛙好不好......」
那個爸爸拖不動孩子,
臉色越變越差,
說話越來越急,
他痛苦地說:
「拜託妳不要蟈蟈叫,
我真的好想尿尿,
我們不要找青蛙,
我們要找的是廁所......」
然後我聽見小女孩愉快地說:
「爸爸不要蟈蟈,爸爸要噓噓!!」
她的音量很大,
旁邊長椅上的老太太們,
都慈祥地瞇著眼笑起來。
當疫情籠罩著全世界,
好像坐在氣球裡面,
外面的事情都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但爸爸拉著女兒慌張地找廁所,
就是這些真實的生活片段,
讓我覺得活著好一些。
在我的書桌旁邊,
擺著十多年前,我得的小說獎獎座。
那篇文章,
寫的是一個青少年跟他的阿嬤在醫院度過的日子,
裡面的一些情節,
跟我當年實際陪病的生活是很雷同的。
那時候我的阿嬤也在醫院裡,
那家醫院的某層樓,
有個很大的落地窗,
因為旁邊有個販賣機,
我便經常站在那個窗前喝飲料吃零食,
那時我在想,
等到有一天,
家裡沒有人生病,
我就自由了。
回到文章的開頭,最近我在寫小說。
目前寫到主角活在動彈不得的世界裡,
想要勇敢去愛,
可是愛是兩個人的事情,
另外那個人,也因為種種原因動彈不得。
寫的時候我感到很真實,
有時候人賺了很多錢,
過上了想要的生活以後,
會發現自己不能動,
因為動了會痛,
所以只能縮著活。
小說裏面的女人喜歡海,
這幾個月,
趁著放假的時候,
我也跟著她去海邊。
重新又回到海邊去,
才發現原來我也喜歡海,
喜歡那個不可預測的洶湧海浪,
也喜歡赤腳走在沙灘上,
看海浪捲來捲去,
感到自我的渺小而得到的一種心理自由。
我後來發現,
很多事情發生時,
旁人看來原因不明,
其實追根究柢,
都是為了自由。
#BAZAAR六月號 #因為動了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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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畫】(2)
(第1集)http://bit.ly/3qGrXOk
當聽到何千娜說的這句話,我當場嚇得整個人寒毛直豎,倒抽了一口涼氣。那真的是一個小孩會說的話嗎?
「給我一杯咖啡。」我抑壓著聲線的顫抖,叫助手幫我沖一杯咖啡。
我調整坐姿,雙手互相緊握著說:「可以告訴我,妳看到什麼嗎?」
「每個月的14號,我們一家人都會出外吃晚餐,有時候還會看電影才回家。那天,爸媽正在吵架,爸爸生氣的時候很可怕,會打人,我只好躲在被窩裏。
過了一陣子,爸爸很用力的打開房門跟我說:「來,我們去吃晚飯吧!」
說畢,爸爸便將我從床上抱起,粗魯地幫我穿上外套,我害怕得抽噎起來。
此時媽媽走進來說:「你幹嗎?」
「今天是14號,晚飯我們出去吃吧。」爸爸。
「我不要。」
爸爸沒有理會,一手將我抱起走出屋外,媽媽跟隨在他身後想將我抱走,可是爸爸執意要帶我出去。
「你別再瘋了!冷靜一下好嗎?」媽媽。
爸爸打開後座車門,將我當成雜物一樣丟進去,砰一聲把車門關上。爸爸上了車打開引擎,媽媽只好跟上來坐在副駕駛座。
在車上,他們繼續地吵架,還愈吵愈大聲,車子搖搖晃晃的。媽媽太生氣了,我注意到她忘了扣上安全帶,但我沒法提醒她。
當車開天橋上,爸爸突然把車剎停在路中心,伸手將媽媽旁邊的門打開…
一手將媽媽推了出去!
我看出車窗外,媽媽跌坐在地上,一陣白光將她的身影淹沒,伴隨著像怪獸一樣的吼叫聲。
我瞇起眼睛,直至它衝到媽媽面前,我才看清楚怪獸的真面目。
一輛大貨車。
貨車撞向媽媽之後失控翻側,將我們的車也壓住了。
我看到媽媽滿身都是血躺在地上,有半邊身體被壓扁了…
接下來的故事,應該跟爸爸跟叔叔你說的一樣了。」
我一直留意著何千娜說話時的表情,她的左手手臂有一道很長的疤痕,應該是車禍時弄傷的。
何千娜整個對話的感覺,都讓我覺得她在演戲…
雖然我不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為何。
但我看出她在我面前,演一個天真的小孩。
有研究曾經說過,小孩的心智發育異常,都是因為他們經歷過沒法承受的傷痛。小孩像一張白紙一樣,他不懂世俗社會所設立的規則。
亦因為這個原因,愈是幼年的小孩,就愈會做出沒法估計的事。
這個時候,助手敲門端著咖啡進來,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屏著呼吸,舒出一口氣後,有種得救了的心情。
我拿起咖啡放在嘴前,輕輕嗅著咖啡香氣:「好的,我明白了。幫我帶何小朋友出去,請她爸爸進來吧。」
何千娜牽著助手的手離開諮詢房,何千娜回頭跟我說:「叔叔,這是我們的秘密唷~」然後將食指放在嘴前。
我擠出微笑,在嘴巴前做出拉拉鏈的動作。
接著,何立邦進來,他看起來比起剛才平靜許多,襯衣幾乎都被汗水沾濕了,散發出因過度緊張的濃密臭汗味。
從一開始簡單的聊天,我知道何立邦是個很容易就情緒失控的人。但會因情緒失控而殺死妻子,還假裝成車禍嗎?我不敢盡信何千娜的故事,只好繼續當沒事發生般跟他聊天…
「你女兒是個聰穎乖巧的小孩呢。」我。
「她…剛才跟你說車禍發生的故事吧?」何立邦苦笑。
「咦?」我。
何立邦嘆一口氣:「我進來的時候,你看著我的眼神明顯變了。」
「哈…被你發現了。」我。
「這個故事她已經告訴過很多人了,她告訴過學校的老師,還試過偷偷報警…害我周圍向其他人道歉呢。」
何立邦的肩膀頹下,眼泛淚光:「自從女兒出生之前,我的婚姻關係就變得很差,時常吵架,但我也不止於殺死自己的老婆吧?」
我隱約感覺到何立邦在拚命替自己辯護,當一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故事,便表示他在隱瞞著什麼。例如他並沒說吵架的原因,婚外情?還是金錢問題?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聽他繼續說下去。
「自從她母親死後,問題就來了…她會幻想很多虛構的人物。因為我每天都需要上班,沒時間陪她,起初以為她只是小孩幻想幾個虛構的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但後來愈來愈嚴重了。」何立邦。
「例如?」
「她有虛構的媽媽、虛構的朋友,還有一個虛構的弟弟…」何立邦。
(第3集:https://bit.ly/2ZuOQsq)
2000分享,每晚10PM準時連載!
很多人都問,為何不把完整故事貼出來?!
因為啊…這是4月要推出的小說啊!
《如有雷同 實屬不幸》短篇故事集
本來只打算試貼幾集,但沒想到反應這麼好。
(感謝大家支持)
不過,我會將結局貼出來的。
因為這只是心理諮詢的視角。
至於『妻子視角』,就留在小說吧~
看完妻子視角整個脈絡就會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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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眼睛瞇著笑小說 在 陳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情敵勸退師》第四集
第一集: shorturl.at/lmLX6
Zoe看陳文進神色怪異,便問道:「是誰呀?」
「酒店職員說有些事要我到大堂確認一下,我很快回來。」
「那麼奇怪?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 !」
Zoe被陳文進的反應嚇了一跳,原本正在穿鞋的動作也如同空氣的流動一樣,驀地靜止了。
「又不是大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在這裡等我吧。」陳文進補上一句之後便匆匆走了。
大堂的升降機甫一打開,陳文進已經看見思思單薄的身影,快要淹沒在人來人往的酒店大堂裡面,他焦躁地說:「你怎麼來了?」
思思沒有答話,只是一頭栽進陳文進的懷裡,她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氣味,那是最壞的預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讓步了。
「到底發生甚麼事?你別嚇我呀!」陳文進按著思思的肩,著急地察看她的神色。
「你電話又不接,訊息又不回……」思思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直視著陳文進的眼睛:「我不想把你還給她。」
陳文進安撫她:「你別亂想,來,我替你租酒店住一個晚上,明天你先回香港等我──」
「我已經等了那麼久,不想再等下去了!」思思堅持:「我不要回去,我要你現在就跟我一起走!」
陳文進最受不住女人的眼淚,他一邊手忙腳亂地安撫思思,一邊迴避四周投來的異樣目光,他感到有一雙炙熱的眼睛穿過人群,定定地注視著他……
果然一抬頭,就對上了Zoe哀戚的眼眸。
縱然Zoe早就知道他有外遇,可是如今眼睜睜看著他們抱在一起的情景,她還是頭皮發麻,渾身發軟,雙腳像被釘子緊緊釘在地上似得動彈不得。
陳文進慌忙地放開思思,他的雙手像多餘的配件一樣不知該往哪裡放。
「這樣正好,我們索性三口六面說清楚。」思思理直氣壯地道:「既然他已經說了分手,你就不要再死纏爛打吧。」
Zoe還是定定地佇在原地,她的眼神失焦,像一具石化的人像。她從來都不擅長與人相爭,讀書時爭不了升學學位,在公司敵不過人事鬥爭,她只求和陳文進過點無風無浪的平凡日子,可是如今她的世界卻翻起了狂風暴雨。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酒店大堂仍舊人來人往,世界依然如常運作,並沒有因為誰的愛恨而凝滯半分。
良久,Zoe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句:「她真的比我好嗎?」
在旅行之前,陳文進曾經感慨與思思相逢恨晚,他也以為跟Zoe的感情已經平淡如水,儼如雞肋,可是如今夾在Zoe和思思中間,他卻無法決斷地作出選擇。
思思毫不退讓:「你不要丟人現眼了好嗎?為甚麼非要他說出口──」
「夠了!」
思思和Zoe都被陳文進嚇得怔住了,他竟然一聲不響,轉身走出酒店,留下Zoe和思思留在原地,相對無言。
陳文進在夜色漸濃的東京街頭漫無目的地遊走,他感到心煩氣躁,內疚感像一群噬人的蟻,傾巢而出,爬滿他全身。
走著走著,一個衣著撩人的女人遞給他一張傳單,陳文進借著滿街的霓虹,瞇起眼睛讀著傳單,還未對焦得來,那女人已經哄到他耳邊說了幾句呢喃軟語,別的都聽不明白,卻清清楚楚聽見一個英文字──Casino。
忘憂的方法有千百種,有的人會借酒,有的人會選擇大被蓋過頭,也有的人會呼朋喚伴,作樂尋歡,而陳文進的習慣是去賭上兩手。
隨著派傳單的女郎走了一小段路,拐進了橫街,來到一家店前。一腳踏進去,只見裡頭是俱樂部似的裝潢,陳文進困惑地打量四周,而那女郎已扭著腰肢走到後門,含笑向他招手。
陳文進又隨她穿過門簾,走下一條嘎嘎作響的窄長階梯,原來地面之下,別有洞天。地窖場地有限,只放得下幾張賭桌,每張桌子也圍了三三兩兩的賭客,陳文進逛了一圈摸清環境後,便挑了一張百家樂的桌子坐下,只因那個束著馬尾、大學生模樣的女荷官,明顯是剛上任的新手。
戀愛也如一場賭博吧,人們費盡心思選擇對手,抵押上青春,換成回憶的籌碼,在人滿為患的賭桌上,祈求幸運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陳文進認為今夜的自己,就是那個幸運兒。他的手風極順,連續四場皆拿得天牌,惹得場內的賭客漸漸也靠過來圍觀。
當他連贏到第九場時,他的賭桌旁已經滿滿地圍了一圈人,而且圍觀的群眾都下注買他獲勝。眾人搖旗吶喊,贏了一場又一場,連本該不動聲色的荷官也面露難色,陳文進面前的籌碼已經堆成一座小山丘。
圍觀的人情緒高漲,有些本來只是小試牛刀的人,都紛紛大手筆地下注買他贏,陳文進見氣勢如虹,也就一口氣把桌上的一半籌碼推出去,現場氣氛被炒熱至前所未有的沸點。
然而賭博哪有長勝將軍可言?賭桌上出現了整夜首盤和局,雖然自己拿回了籌碼,但看見眾人剛才的氣勢頃刻減了大半,向來好勝的陳文進不服氣,這回一手就把面前所有的籌碼通通押上去。
荷官每發一張牌,他的心便彷彿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可是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桌上的籌碼已經給荷官通通收起了。
陳文進被腎上腺素沖昏了頭,竟糊裡糊塗地簽了借單。
然而幾盤下來都是庄家連勝,本來為陳文進吶喊打氣的,都紛紛轉投陣營。陳文進生平最恨人看輕自己,他抵不過氣,偏偏要唱反調。
賭徒之所以走上絕路,是因為他們普遍都有一種機率謬誤,以為拋一枚硬幣,連續出現愈多次正面朝上,下次拋出正面的機率就會愈小,但是實際上,每次拋硬幣都是一次獨立的事件,拋出正面的機率永遠是二分之一,並不會因為過去的結果而增加或減少。
就如愛情一樣,儘管你接二連三愛錯了人,人人都安慰你明天會更好,但事實是誰也不能保證,你下一段戀情就能得到幸福。
想當然爾,陳文進輸光了又借,借來了又輸,待他的頭腦終於清醒過來以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欠下巨債了。
在兩個彪形大漢的看管下,陳文進縮著脖子坐在一旁,像一頭喪家之犬,剛才在賭桌上的豪放雄邁已完全不復見。
此時,一個男人推開辦公室的門逕自走了進來,還未坐下就道:「你要喝點甚麼嗎?天氣那麼熱,不注意補充水份不行呀。」
陳文進看他一副日本人的樣子,想不到竟然說出那麼流利的中文。
男人又道:「那個誰,給這位先生倒杯生啤!」
陳文進還是不敢貿然張聲,只是怯生生地看著男人,腦中不由自主地重播以往看過的日本黑道電影情節。
「好,說回正事,你欠我們的錢,打算怎樣還?」
陳文進說:「我現在身上沒那麼多現金……要不刷我的信用卡吧──」
「我們不收信用卡,日後警方查起上來,麻煩可就大了。」男人揚手道:「現金,我們只收現金。」
陳文進冒了一身的汗:「那……至少給我打個電話?」
陳文進因為在機場時被Charlotte盜去了手機,只能借用這裡的有線電話。他拿起話筒,第一時間想打給思思,只因這幾年來,他太清楚Zoe愛錢如命的個性,要是思思的話,一定能夠體諒他的處境。
可是舉起的手卻凝在半空,因為他這刻才發現,自己連思思的電話號碼也記不起來。相反,在智能電話尚未普及的年代,Zoe那個曾經令他心跳莫名的來電顯示,那個他後來天天都撥打的八位數字,那個他傳過數千數萬條短訊的號碼,在十多年後的今天,已經深深烙在他的腦海裡面。
原來愛一個人,身體會跨越時間,在無人觸碰得到的空間,永遠為她保留位置。
陳文進甩甩頭,他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想這些東西的時候。握著話筒的手心經已汗濕一片,他伸手進褲袋拿紙巾擦汗時,找到了酒店的卡片,他靈機一觸──如果思思租下了房間等待他,也許只要打到酒店詢問一下,就能聯絡上她了。
果然經過一輪溝通,酒店替陳文進把電話接駁到思思房間。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陳文進早已急得滿頭大汗了。
「喂?」思思總算接聽了電話。
「是我,你現在身上有多少錢?」陳文進劈頭就問思思。
「你怎麼可以這樣一走了之?」
「你先答我!」
「一萬幾千吧,怎麼了?」
「那你海外提款也好,把我給你的卡透支也好,總之先把所有錢都提出來。」
思思開始緊張起來:「到底發生甚麼事?你現在在哪裡?」
「我……我賭輸了錢,數目有點大,所以……」
「你明明告訴我,當初常常去賭場是因為想見我,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再踏入賭場半步--」
陳文進打斷她道:「現在不要說這些,你先照我的話去做。」
電話那頭沉默了,思思良久沒有回話。
「喂?你聽到嗎?」
思思冷冷地說:「你跟我爸是一樣的。」
「你說甚麼?」
「你們男人全都是一樣的。」思思的聲音裡夾雜著憤怒、哀傷和自嘲:「我只想有一個家,一個安穩的家,你明白嗎?」
陳文進連忙說:「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但你先拿錢來好不好?」
「如果你連自己也顧不來,我也不奢望你能照顧我。」思思在掛線前最後說的話是:「你給我的所有東西,我會全部還給你。」
陳文進呆愣地掛上電話,如今,他只能指望一個人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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