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變得無比之大，我只是大池裏掙扎求存的一尾小魚。//

學做大池裏的小魚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十九歲那年，我初次出國留學，從八月底迎新周開始，天天引頸期望聖誕節的來臨，可以放假回香港。美國東岸的冬天眨眼間來臨，十月中氣溫已降至攝氏十度以下；日落也特別早，不到下午五時天已黑。樹葉差不多落光了，傍晚在校園裏走動，心裏只有說不出的淒涼和孤單。

那時，一天兩餐都在大學飯堂吃單調乏味的焗薯仔、漢堡包、墨西哥卷之類的「飯堂餐」，周二才供應一次薄牛扒，十分鐘內即被掃光。對於食肉獸和從小享盡祖母住家飯的我來說，就像天之驕女被打進監牢。

我哄自己，one week at a time（捱得一周便一周），從第十七周開始倒數回家之日。飯堂裡靠窗的桌子是我的「自閉」角落，眺望Potomac River，追看每隔數分鐘起飛的飛機，邊吃邊落淚，問自己：「我能熬到聖誕節，坐上那飛機回家嗎？」

我是純粹想家嗎？還是文化差異的適應期？這些都是原因，但難耐的是，我發現了自己的渺小，還有一種無能感。

第一種渺小是身邊的同學都獨當一面，成績好、轉數快、視野闊。同學們舉手答問的踴躍程度，是我小學畢業後從未見過的「場面」。上課談論內容多是以美國為中心的國家安全和國際政治──他們的國家在全世界都有利益，我感自豪的什麼「香港是彈丸之地」，真的站在一旁。

第二種渺小，來自與我一起主修國際關係的同學的閱歷。他們的父母多數從事外交工作，故從小便隨父母每兩年搬到新的國家居住，年紀輕輕，已曾在六、七個國家居住；相比之下，只跟旅行團到過三個國家作短途旅行的我，什麼都答不上口，有點自慚形穢的自卑感。

第三種渺小，是初嚐當少數民族的「百般滋味」。面對美國同學，他們一談及從小愛看的電視劇和音樂，便會捧腹大笑；我啞口無言，除了尷尬地陪笑、扮明和扮投入之外，便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也不太知道香港是什麼地方，還時不時取笑我帶有英國口音的英語。

我從小學起，一直都覺得自己了不起，世界就在我的手掌裏。怎麼在那個聖誕前夕，我縮小至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世界變得無比之大，我只是大池裏掙扎求存的一尾小魚。

適應了大池的生態環境、調適好自己的自尊心後，便懂得欣賞新天地，發現大池有足夠的空間和營養，讓每條小魚茁壯成長！

數年後的一個聖誕前夕，一位中學師妹給我電話，說獲得美國兩所著名大學提前錄取，問應如何挑選。我先恭喜她，因兩所大學都相當出色，但令我困惑的是，既然被首選的普林斯頓大學收錄了，她還要掙扎什麼？

小師妹靦腆地說：「一位老師給我分析，讀文科出身的香港學生，到美國的一流學府修讀以英文書寫為主的社會科學，會相當吃力，亦很吃虧。與母語出身的同學相比，我沒有競爭優勢，只有挫敗感，不如考慮到另一間名氣稍遜的大學，壓力較低，我會開心很多。」

我聽後搖頭苦笑，問：「換言之，你想繼續做小池裏的大魚，延續昔日光輝，害怕當了大池裏的小魚後，會黯然失色？」

她甚是苦惱：「老師明白我的為人，不像你般『硬淨』、堅強，認為小池最適合我生存。」

我對這等老師似是而非的意見，感到相當惱怒，續說：「我並非倡議一味追求名校，因我重視的是你的學習心態！如果你的理由是基於哪間大學提供更適合你的學系，或患上了情緒病，選擇學校的準則便應有所調節。然而，從小考第一、在小池裏當慣大魚的你，害怕進入頂尖學府後，被其他一級高手的鋒芒掩蓋而受挫和受傷，為了防衛你的玻璃心而不選擇普林斯頓大學，這種逃避態度才是真正的問題。」

她說：「在小池裏做大魚，我會讀得開心啊。」

我續說：「短期內可能是開心，更可能是欺騙自己的『精神嗎啡』，但當你放眼至整個生命來衡量，進入社會工作後，你只會遇到更多挫折和挑戰。年紀輕輕的你，現在便鑽研如何逃避大池的磨鍊，躲進安舒區，高度捍衛怕輸的自尊心，日後出來做事，恐怕你只懂把自己埋在井底，稱王稱霸！不過，在大池裏雖高手雲集，開始時固然會有壓迫感和錯敗感，但你要時刻提醒自己，這是正面和建設性的壓力，能令你遇強愈強！

我也不知她的心靈有多脆弱，遂補充一句：「真的受不了，第二年還能轉科、轉校……總之，選擇多的是。」

深思熟慮後，她決定跳進大池，學習做一名寂寂無名的小魚。四年來，她並沒有因壓力而自殺，沒有被逼瘋，更沒有自卑得躲起來。她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渺小，謙虛學習別人的長處，讀得開心和充實。

在每個五光十色的聖誕裏，我都愛靜靜地閉關自省，回想那段意識自己之渺小的覺悟期，感激在不同大池裏曾幫助我成長的許多大魚和小魚，令我更有力量燃點其他小魚的生命力。

渴望改變世界的人，先學做小人物。

2016.12.23

視野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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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出安舒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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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非天生的社交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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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靜瑩過去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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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日報人物專訪A18－社企CEO再創業，用熱誠變出營運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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