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柯恩來說，與調查隊共同行動這幾天，就屬M先生的面目最模糊。這名高等精靈總是沉
默寡言，行動敏捷無聲，像一道不具實體的影子，但卻不是形象稀薄的影子。高等精靈特
有的高傲自恃與貴族氣勢，在M先生周邊輻射出不容忽視的存在感，無須言語強調，就能
使人自相形穢，惹人厭的程度與聖武士不分上下，只是M先生沒有聖武士那令人腿軟的威
嚴光氛。

不論是聖武士，還是M先生，柯恩都想敬而遠之，然則身不由己。此行就如北方王國(對面
的尼弗迦德也會這麼說，這個自然)對每項軍事行動的形容，是為了正義、是為了為所當
為，因而不得不如此。此外也為了滿足承平時節孕育已久的暗恨──能在高等精靈臉上抹
泥，可是難能可貴的機會。

柯恩與樹上的高等精靈四目相交，停頓了足以表明他很享受對方失措神情的一段時間，這
才行脫帽禮，拿下狼皮帽。

「……鋁製品？」悅耳平和的男中音首度出現了情緒起伏，M先生盯著皮帽下明亮的金屬
頭盔，面色死灰，用文學點的描述，會說“M先生看起來簡直和死人一樣”，不過柯恩見
過的死人無數，也沒看過臉色這麼難看的，為此，他的黑心肝起了陣興奮的小顫抖。

「我聽說您來自大家族，」柯恩自顧自地說：「精靈的大家族，自然有悠久的歷史，但我
沒想過還能追朔至耐色之前……請容我引述書本，“其人也，服金石，飲藥酒，動輒騰雲
端駕霧、控人心而引意志，謂迷霧人”。」

「無禮之徒！你是在質疑我的血統不純嗎？我──自然是迷霧之子！」M先生雙眉一軒，
盛怒中，他手一抖，幾許茶水便從杯緣直落下來，濺在雪地上。

精靈的驕傲令這個族裔難以忍受被指責為野種的侮辱，這回M先生的聲音不只有起伏，甚
至變得重如沉鐵，自覺受辱使他丟開儀態優雅，甚至顧不得隱藏身分。這裡柯恩弄了點手
段，M先生打初識起便決意隱姓埋名，或許會連體內流有如此遠古的血脈也不願承認，柯
恩手上的資訊又不足以讓他攤牌，因此他不問“你是不是迷霧之子”，反而硬派對方為血
脈受稀釋的迷霧人，才令對方勃然大怒而忘了掩飾。

但M先生並非真傻，察覺失言後他忽歛怒容，聲線也回復平穩。

「你很擅長惹惱他人，獵魔士。」M先生啜了口茶。「你從何發現的？」

「但手熟爾。我日夜努力將這項特長昇華到進乎技矣。」柯恩答道：「我只是從你的打扮
武裝、不用貴金屬妝點自己的習慣，以及一些無法解釋的異狀，收集到些許旁證。我的思
路肯定不符什麼提問、假設、驗證之類的研究方法，說出來只會侮辱你的智商，儘管我很
樂意這麼幹，但還是容我拒答吧。說到提問，我這裡也正等著拋售問題，望你誠實坦白。
」

柯恩此時的語氣，自然不是很客氣的。但M先生這回只是靜靜喝茶，眼不抬眉不挑，連憤
怒或蔑視的表示都沒有，像是完全沒聽到。柯恩倒不介意，自顧自說道：「如果書裡寫的
是正確的，那麼你們這類人，可以通過攝取金屬來操縱人心。我想在一路上，你他媽的確
實兩次三番地把我們玩弄於股掌間。剛踏進屠龍嶺時，油頭粉面龜蛋連點準備也沒做，就
對賽佛比女士夸夸其談，像是發正念就能擊退獸人，在我想提反對意見時，你操縱了我，
讓我想到那……貴族小屁孩的事。」“貴族”兩字化為言語時，柯恩面色難看，像是強迫
自己吞下某種噁心的東西。

「小屁孩的事讓我相當難堪。」柯恩小心選擇字眼。「因此當時雖然我滿腦子幹話，卻一
句也罵不出來。」

「在此之前，我想在拆除賽佛比女士身上的詭雷法術時，你同樣操縱莉黛爾，讓她負責最
可能把自己炸上天的危險任務。跟著在尚加恩橋，你又一次操縱她的心智，她以為自己對
戰爭的殘酷與血腥麻痺了，甚至還以為自己冷血到樂在其中！這念頭差點毀了她──」

這話一出口，陡然有連串茶水落在柯恩腳邊，那是因為塑像般不動聲息的M先生，因為驚
訝而又有了反應。M先生低頭與柯恩對視，這回高等精靈眼底，目光複雜難明，有驚訝、
有讚許，下秒鐘又浮現悲哀自憐，神態特異。兩人對看了一分鐘有餘，就當柯恩因為那俯
視的視線而開始惱怒時，M先生往下拋了枚硬幣，隨即直上直下地緩緩降到地面。

方來到樹下，高等精靈立刻遞上手中茶杯。「拿出你的感官，獵魔士。」

柯恩搞不清楚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還是接過茶碟並增強感官。從茶水的香氣與晃
動茶杯時掌心的觸感，他感覺茶水裡混雜了一些沉積物。

「黃銅、鋅。情緒鎔金術金屬。」獵魔士挑眉時，高等精靈說道：「我沒有做你指控我對
那……那位遭到混血的不幸女士，所做的事。」在“那”與“那位”兩字的懸停間，期間
長到可以塞上精靈族對他們混血同伴所有汙衊與不屑的字眼，但M先生選擇採用比較憐憫
的詞彙帶過。「或者說，我不是帶著惡意去做。我沒有讓她去解除詭雷法術，我只是讓她
沒有恐懼，而且更有自信。在尚加恩橋，我那麼做，則是為了防止她太過恐懼而暴露行蹤
。」

獵魔士一拳打在樹幹上，使兩人合抱的雪杉猛烈晃動。「您這樣無預警的親切真教我受寵
若驚。照您的說法，您對待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同族那樣善良、親切，而且賦予無比的尊重
了？」

無論柯恩再怎麽願意醜化眼前的高等精靈，他都不能不承認，M先生學習能力高，而且穩
若磐石。面對嘲諷及無禮，M先生除了開頭時因自認被侮辱血統的純正性時發了火，之後
他都維持在慣常的淡漠。

「我不會善良、親切、尊重地對待血統不純的混血，但我絕非心存惡念。之後見面時，一
旦感應她的罪惡感上升，我會安撫她的罪惡感，煽動她的責任心與決斷力，幫助她好過點
──如果你希望我這麼做的話。」

「您如此親切，實讓小人銘記心頭。」說是這樣說，但柯恩紡錘狀的細長瞳孔在惡魔般的
黃眼睛裡警戒的閃爍著。他的眼神、表情，乃至於肢體語言，全都透露出濃烈的不信任，
甚至沒有掩飾的意思。

「有人說過你很難相處嗎，獵魔士？」M先生還是那張撲克臉，聲音平穩，沒有不耐。「
我在你開口前就主動答應你將要提出的要求，結果卻是我站上被告席，必須自白我為何會
提供協助。」

「多半是我這對招子的原因。我眼窩太深，眼睛太小，以致您看不見裡面滿滿的尊敬與謝
意。」

M先生的表情沒有變化。「我想，我願意幫助你的原因是忌妒。」他說：「你能與你愛的
人相處，不必在乎外界眼光。」

一陣沉默。「你他媽是昏頭了吧？」柯恩說。

「縱使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但你對她有感情。」M先生沉靜地說：「你戴了鋁盔，我無
法感知你的情緒──直到你的情緒激烈到突破鋁的保護。我是因此才願意協助你，對我撒
謊、或對你自己撒謊，全是多餘的。切勿因自己的出身或性格而糟蹋了天賜的因緣。」

「我的世界不是你能想像的。」

「我的也不是。你不會知道以男人的靈魂，活在男人的身體裡有多幸運。」

又是沉默，柯恩沒回應，M先生不追問，自顧自地離開，林間唯一動著的，只有先前遭猛
擊的雪杉，一塊被打裂的樹皮，全憑裂口處的幾許纖維附在樹幹上，但裂口漸漸變大，碎
裂的樹皮終於不堪本身的重量，一片片崩裂散落。那情景就像血晶礦被剝下的模樣，柯恩
倏地瞳孔收縮，回憶翻湧。

柯恩的故鄉波維斯地處山脈地區，不僅擁有極其豐富的鐵、銅、銀等礦產，就連北境的黃
金與反魔法金屬，也至少有半數出自波維斯。這帶動大筆淘金客流入波維斯，並使許多相
關產業應運而生：科學技師、堪輿師……還有奴隸販子。

礦工原先是總力氣活兒，故而奴販的商品，本以矮人(不分男女)、雄性半獸人及成年男性
為主，直到侏儒發覺血晶礦在科技上的潛力、開始大舉收購這種礦石為止。

血晶礦的硬度脆如頁岩，就算以園藝用的小鏟子──甚至是指甲也行──都能輕易將之從
石壁上鑿下，當時採用的開鑿手段，是男性礦工用鏟子跟十字鎬做初步開鑿，再伸手進鑿
出的坑洞裡掏挖，以免損壞血晶礦，日後有人想到女人和小孩，更適合做後半部的工程，
於是奴販又增添了兩門新生意，小孩一個值五十枚柯恩，年輕女性則得花上一馬克購買。

柯恩當時被連同一批人被賣進森特勒利亞礦坑，活在那個近乎沒有白晝與晚夜之分的地獄
裡。據學者估計，童工的“使用年限”約莫是三年上下，死因大半是營養不良。不過柯恩
這批人不同──造成縮短他們的“使用年限”的，是一位名叫克勞蒂亞‧吉雷斯比的女工
。

克勞蒂亞‧吉雷斯比被幾名男礦工強暴致死後，其強悍的精神力與無比的憤怒，使她以瘟
疫女妖之姿、帶著致命的疾病回到礦坑。最開始只是不斷有人患病，柯恩這批人即是開頭
被隔離到廢棄礦洞等死的一批，若不是瘟疫女妖沒多久後就改用爪牙奪人性命，森特勒利
亞領主恐怕不會發現異狀，等在柯恩這命大孩子面前的，自然會是與其他患病者相同的死
亡。

柯恩熬過烈性猛惡的傳染病、漫無止境的黑暗坑道，在他回到地表時，領主正在與獵魔士
還價。

「三百五十馬克。我們事先說好的。」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早已滲透到波維斯人的骨髓
裡，即使是森特勒利亞的領主也不例外。褐色頭髮的獵魔士顯然無法適應波維斯人這種特
有的民族性，只是疲倦的摸摸頭髮，不管領主說什麼，他就只是滿臉不耐地重複這句話，
直到蓬頭垢面、拖著腳板的柯恩半走半爬地由坑道入口出現，進入兩人的視線裡。

原先正要求將委託金額攔腰對半砍的領主眉頭一皺，像不明白為何會有一個不在管理下的
童工出現，但看見柯恩骯髒皮膚上生天花的痕跡，立刻要左右監工將他拿下，以免疾病擴
散。兩名監工大聲呼喝，可誰也沒動手，柯恩那結痂的膿皰令他們非但不敢上前，還悄悄
地不斷後退。恐慌之下，他們變的同手同腳，動作相當滑稽。

高頭大馬、平日兇惡冷酷的監工，現在不但徬徨失措，而且還擔心會給對方比下去，並遭
到領主責罰，因而邊努力後退、邊努力佯裝自己沒在後退，口中喝罵之聲竟還越來越響…
…柯恩就是在此時爆笑出來。他感覺幾年來在深坑之下的壓抑，好像一次全部爆發出來，
就連疲憊至極的生理狀況也不能減弱他的笑聲，完全遏止不來。即使領主更火大的怒斥，
他還是停不下的捧腹大笑。

這時有人加入大笑的行列，是那個褐色頭髮的獵魔士。他一面笑到嗆出淚，一面走近柯恩
，仔細觀察他一身消退的膿皰。

「你自己從坑底逃出來的……嗯，我問了蠢問題。你的老闆是這樣慷慨大方、出身高貴的
善人長翁──」褐色頭髮的獵魔士轉頭朝領主哼哼冷笑，又回頭、旁若無人的對柯恩說：
「你獨個兒挺過疾病、飢餓和黑暗，命可真夠硬的，跟我回凱爾˙默罕吧，我相信你的韌
性能使你成為一個獵魔士。」

「大膽！他可是領主大人的財產──」兩名監工不敢對付柯恩，對獵魔士卻反而有勇氣。
柯恩直到現在都還記得褐髮獵魔士如何頭也不會的轟飛監工，那一擊很結實、很甜美，當
時柯恩甚至沒聽過“獵魔士”這類人，也不清楚狩魔獵人擁有的是怎麽樣的人生，他仍滿
口子的答應。

森特勒利亞領主自然十分憤怒，他自然不在乎這名只值五十枚柯恩的童工，他在乎的是他
的尊嚴遭受冒犯。但商人之魂讓他可以不下令絞死眼前這大膽狂妄的褐髮獵魔士，他要求
褐髮獵魔士做一項不符合獵魔士榮譽及信條的工作，以此為條件交換。褐髮獵魔士婉拒後
，領主非但不接受，還打算強制把獵魔士留在他的城堡裡。事後，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
都覺得領主這麼做並非明智之舉。

這段經歷自然是後話。但自此之後，柯恩就認清了這些體內流著高貴血液的人，不論是貴
族之血、精靈之血、抑或龍之血，這類高最血脈的繼承者中只會有兩種人，一種是科恩已
經知道其劣行的，另一種是科恩還沒發現其劣行證據的。對洛柯里、對聖武士，甚至是莉
黛爾，他自認自己的態度不夠友善，但柯恩不打算將這一切歸因於童年的經驗──那段經
歷無疑造成了一些影響，但他認為不管怎樣，他都會認清這個事實。

遲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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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小弟沒能力在對岸的論壇寫小說，別說什麼一日數更，這次的內容沒多少字，還是摸
了快一周才完成。要是在對岸進度如此緩慢的寫手應該早就被讀者的口水淹死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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