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無要事，只是昨日在宮中收到一故人喜訊，百思不得其解，特來請先生
賜教。」蕭景琰從衣襟抽出喜帖，推到梅長蘇眼前，唇緣漾出一絲神秘的笑容。

梅長蘇移過喜帖，但笑不語。若早個六、七年，蕭景琰的反應肯定是二話不
說，擲帖於几，質問他為何辜負自己，選在此時成親。當了帝王之後，不但心性
成熟，連舉止也穩重許多。

「看陛下的表情，想必已是胸有成竹，又何需來問蘇某？」

「我想聽你親自講。」蕭景琰剛硬的臉部線條因喜悅而變得柔和。「你稱病
不見客，就是在忙這個？」

「既是隨駕前往江左，準備自然要周全些。陛下可知江左民間有『結契』之
禮？」梅長蘇笑道。

「未曾聽過。」蕭景琰答道。

「兩男結契，形同婚嫁。蘇某以為，也該是時候成家了。」梅長蘇指向喜帖
中央的粉色花叢：「此為石楠花。往昔父帥曾化名梅石楠雲遊四方，花乃木所生，
即是蘇某。」

蕭景琰點頭：「那石楠上的玉呢？」

「此為琰圭，乃周代玉器，掌懲罰糾舉，代稱陛下。」

「母親亦如此說。」蕭景琰確認了心中的答案，欣喜更甚。

「太后聖明。」梅長蘇笑答。蕭景琰自幼即不擅解謎，總嫌出題者過於賣弄，
白白耗損腦力，今日會這般有把握，背後定有高人指點。「不知太后得知蘇某婚
事，可有慈諭？」

「母親只是垂淚，言道林帥僅只一子，小殊甘冒絕嗣之危下嫁，實已斷另娶
之念，要我千萬莫負了你。」蕭景琰眼眶逐漸泛紅，聲音也因激動變得沙啞：「
小殊，你願從我，此話當真？」

「天子面前，焉敢胡言？」梅長蘇仍是維持著一貫的優雅從容。「五年前北
征大渝前夕，蘇某曾言大渝是最熟悉的對手，願在同樣的戰場上，以林殊之結局
了此殘生。而今陛下與蘇某自總角之年即已相識，又一同經歷奪嫡險局，心意相
通，無庸置疑。加之赤焰冤案已平，故人故事，無需遮掩，若不能以林殊之名結
親，將來又有何面目，去泉下見父母及林家列祖列宗？」

蕭景琰原以為登上皇位後的自己，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但聽完了梅長蘇一
番義正辭嚴的告白，還是忍不住將對方緊擁入懷，低聲啜泣。良久，才聽見梅長
蘇以略帶哽咽的聲線說道：

「景琰，男兒有淚不輕彈，都當皇上了，怎麼還像小娃兒一樣愛哭呢！」

「我哪有哭！我是高興！」蕭景琰抬頭，舉起衣袖胡亂抹了把臉。「小殊，
你終於完完全全屬於我了……」

「還不是你造成的，是你說要我一直在你身邊，共創大梁新天下，這是目前
最好的辦法。我既不是江左盟宗主，你也不是大梁皇帝，怎麼開始，就怎麼結束。
」梅長蘇笑中帶淚，內心的桎梏瞬間解開。從前總覺得自己遭逢巨變，已不夠資
格成為林殊，終日自哀自憐；如今忠魂已安，愛侶相伴，此時不正名，又待何時？

喜事一樁接著一樁。經過兩個月的觀察，蕭景琰最終擇定沈頤為燕王妃，婚
期為四月十日。整座金陵城一剎那間沸騰起來，街頭巷尾到處都在談論燕王是多
麼聰慧果敢，未來的燕王妃又是多麼秀外慧中。

但，比起自身的婚姻，庭生顯然更加關注梅長蘇的幸福。

「若不是即將大婚，還真想隨先生回廊州，看看到底是哪位大家閨秀能得先
生青眼，締下良緣。」平素言行恭謹的庭生，遇上如此大事，也不禁喜上眉梢。

「陛下和太后有否告知殿下，蘇某欲匹配何人？」梅長蘇思忖，從庭生的話
推斷，兩宮或許是害怕衝擊過大，才選擇對他隱瞞真相？

「沒有。」庭生搖頭。「學生那日先去芷蘿宮請安，皇祖母一見帖子，只略
略一翻，便吩咐掌宮侍女好生收著。隔天晚上就聽說父皇出宮見了先生，故而不
知內情。」

「原來如此。」梅長蘇暗暗佩服太后的謹慎。此等大計，除了當事人，越少
人知道，阻礙就越少。

庭生又道：「先生最近的氣色好了不少，莫非是因佳期將至？」

梅長蘇定定看著少年那對夾雜著疑問和歡喜的眸，笑而不答。這些日子，自
己的身體狀況確實明顯地好轉，至少不再像以往整日窩居斗室，甚至還能在飛流
的攙扶下，在宅子附近走上一個時辰。但究竟是因為天氣漸漸回暖，或是對結契
的期盼，他也分不清。

回了蘇宅，甫一落座，黎綱旋即趨前通報：「稟宗主，丘真來了，在院外候
著。」

「禮服做好了？」梅長蘇呷了口今年新採收的清茶，淡淡一瞄。

「是。說等著宗主您驗收呢！」黎綱恭敬地一拱手。

不一會兒，就見到一個蓄著小鬍子，約莫五十多歲，身材微胖，作商賈打扮
的中年人，領著兩個小廝模樣，捧著大托盤的年輕小伙子，快步走了進來。

「小的丘真，叩見宗主。」一行三人頭手觸地，行稽首禮。「已按宗主吩咐，
將結契所需之衣物配件一應齊備。若宗主覺得哪兒不妥，儘管告訴小的，小的立
即帶回去修改。」

「有你這位布莊大掌櫃兼織坊大老闆親自坐鎮，哪有不放心的？」梅長蘇又
悠閒地啜了兩口茶，才側頭看向一旁正把玩著木雕小鷹的飛流，慢慢說道：「飛
流，跟甄平去臥房把紅漆衣架搬過來，蘇哥哥要看衣服。」

飛流「喔」了一聲，放下小鷹跑進臥房。不久，便見一人扛著一根橫桿，一
人抱著兩根立柱，在榻前的地上幫著丘真把衣裳懸掛起來。原來桿子與木柱之間
以卡榫相連，衣袖先穿過橫桿，再安上柱子，就大功告成。丘真一面指揮兩個伙
計調整衣服，一面笑著向梅長蘇介紹：

「這件是用最上等的廊州綢裁製，顏色、款式、尺寸都照宗主的要求，不知
宗主可還滿意？」

梅長蘇緩步走近衣架，仔細檢查。雖然僅供結契穿著，但並未使用坊間常見
的大紅色，而是微泛銀光的白；式樣也非時興的寬袍大袖，而是窄袖窄腰的軍裝
剪裁。

「很好。」梅長蘇向丘真投以稱許的眼光。「那另一件呢？」

「因為不知另一位貴人的喜好，所以小的便自作主張，選了赤色雲錦。小的
心想，對方既然是世家子弟，這樣也顯得貴氣。」丘真低頭笑道。商場縱橫多年，
結契的生意多少也接過幾件，故對於梅長蘇會動此心念並不感到意外。

「無妨。他一向對這些不甚講究，有甚麼穿甚麼。放上來看看吧！」

另一件的設計與白色完全相同，只在袖口及下擺以金線繡上吉祥的花草紋，
腰身也比白色稍寬。接下來展示的是搭配兩件禮服的紅、白披風，上頭各繡了一
隻分別朝左右兩方飛翔的丹頂鶴，合起來正好是一對。

「蘇哥哥，漂亮！」飛流看得兩眼發直，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話。

「是白的漂亮，還是紅的漂亮？」梅長蘇滿眼寵溺地看著，指指衣服考他。

「都漂亮！」飛流不假思索地回答。

「除了宮裡，就屬丘掌櫃手下的繡娘手藝是大梁第一。瞧瞧那兩隻鶴，都像
要飛出來似的。」甄平摸著下巴的鬍渣，嘖嘖稱奇。

「那可不，朝陽布莊和新月織坊可是家喻戶曉，達官貴人都以能穿他們家的
衣服為榮！」黎綱也附和道。

「兩位舵主過獎了。」丘真不好意思地作了個揖。「小的只是盡本分做生意，
蠅頭小利，不足掛齒。若宗主看了合意，小的這就告辭。」

梅長蘇一點頭，說了句「丘掌櫃辛苦」，便命甄平帶著丘真等人去賬房取銀
子。而黎綱則一邊留戀地望著衣架上的披風，一邊讚嘆梅長蘇道：

「想不到宗主神通如此廣大，竟連陛下的衣物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梅長蘇又添了一杯茶。「尚服局在宮中主掌帝王
衣冠，主事的鄭尚服一家十年前曾受江左盟救助，現在為盟裡出點力，也是理所
應當。」

時光飛逝，轉眼已是庭生大婚之日。

一早，梅長蘇便由飛流、黎綱陪同，來到了燕王府大門。只見車馬喧囂，賀
客絡繹不絕，王府總管打直腰桿站在門口，接拜帖，核對禮單的手一刻也沒停過。
不管姓啥名啥，只要是皇親國戚一律走正門，設宴花廳；文武百官則走側門，於
偏廳入席。

梅長蘇由於是燕王的老師，身份尊貴，成為唯一被迎入正門的例外。一進門，
就瞧見沈追樂呵呵地向圍在身邊的故舊同僚直拱手，一疊聲「同喜、同喜」。在
沈追說話的同時，旁邊一位與他容貌酷似，身高略矮的男子也跟著做一樣的動作，
想來定是燕王妃之父，沈追之弟，禮部侍郎沈達無疑。梅長蘇先上前和眾人寒暄
了一番，又繼續往前。走到半途，身後猛地傳來一陣嘈雜，一個年輕男子揚聲喊
道：

「紀王爺！您走慢點兒！又不是去趕集，小心摔著！」

「哎呀！皇子大婚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慢呢！這宮裡都多少年沒好好熱鬧
熱鬧了，早到早佔先啊！」另一個較蒼老的男聲拉長尾音，依稀可聽見「呼哧呼
哧」的喘氣聲。

「是啊！豫津說得對，要是王爺出了甚麼閃失，我們這些作晚輩的怎麼擔待
得起？」又一個年輕男子接話道。

「豫津、景睿，別管他了。紀王爺平常閒散慣了，難得有發急的時候，偶一
為之，頗為有趣。」最後，是個沉穩有力的年老男聲總結了整個對話。

「爹，人家紀王好歹也是王爺，您怎麼──」方才叫喚紀王的年輕男子說得
正起勁，一見眼前人，還沒來得及出口的半截話，硬生生地哽在喉嚨：「蘇兄？」

「拜見言太傅。」梅長蘇一轉身，見聲音的主人正如他所想，遂暫留於原地
靜候。「豫津、景睿，許久不見，一切可好？」

「好！都好！」言豫津頓時恢復了活力十足的樣子。雖然五年前因軍功進了
兵部當主事，但古靈精怪的性情絲毫未改。「蘇兄今日前來，除了觀禮，也是提
前見習吧？」

「見習？甚麼意思？」蕭景睿一臉狐疑地看向好友。

「景睿啊景睿，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難道你還沒接到蘇兄的帖子？」言豫
津皺起眉頭，不敢相信聰明的蕭景睿也會少一根筋。

「喔！你是說那件事啊！卓爹爹老早就告訴我了，下個月我一定去。」蕭景
睿恍然大悟，對梅長蘇笑吟吟地一抱拳。「得如花美眷，乃人生一大樂也。恭喜
蘇兄。」

梅長蘇口稱「同喜」，也回了一禮。「今日燕王大婚，同為皇室尊長，為何
不見蒞陽大長公主？」

「母親數日前偶感風寒，至今未癒，二弟在府中看顧，由我代為出席。」蕭
景睿答道。

言豫津趁機取笑道：「景睿現在可把自己分成了三份，一份在金陵陪大長公
主、一份留在天泉山莊、一份在南楚哄他的念念妹妹。一年到頭跑來跑去，他不
累，我看著都累了！」

「奉養父母，友愛兄弟，乃為人子之本分，說甚麼累不累的？」蕭景睿不以
為然地瞪視言豫津。後者正要出言反擊，倏地被一直在旁聆聽的言太傅阻止。

「都這麼大了，還像小孩一樣愛拌嘴，成何體統！豫津，你先和景睿進正廳
等候，為父有話要和蘇先生說。」

言豫津不服氣地一咬唇，拉了蕭景睿便走。梅長蘇也自行支開了飛流、黎綱，
跟言太傅行至僻靜處談話。

「蘇先生下此決心，可曾後悔？」

言太傅突如其來的一問，讓梅長蘇的心猛然一顫：「蘇某不明白太傅之言。」

「蘇先生才智無雙，自是明白老夫所說。」言太傅語氣雖和藹，但字句猶如
磐石般冷硬。「以男兒身適國君，不唯本朝所無，亦世間罕見。先生此舉，難道
不怕朝野非議？」

「蘇某行事，不從流俗，但憑本心。」梅長蘇容色不變，徐徐說道。

「好個『但憑本心』！」言太傅的雙目泛起粼粼波光：「虎父無犬子，你這
執拗的性子，簡直像極了你的父親！」

梅長蘇心中大慟，聲調開始有些不穩：「太傅何時……發現蘇某身份？」

「當初徹查赤焰案時，老夫就已起疑，直至蒙帥領軍征討大渝，由吾兒信中
所述之戰況，得知蒙帥使用之戰法，多出於先生，而這些戰法，竟隱隱與林帥的
思路相合，這才……」言太傅無奈地嘆息：「罷了，老夫只想奉勸先生一句，三
人成虎，望先生善自珍重。」

善自珍重。短短的四個字，卻包含了無數的擔憂與提醒。梅長蘇不是沒想過
前路有多麼艱險，但在十八年的思慕面前，所有的困難都顯得微不足道。

就算荊棘滿布，也要開出一條生路。

庭生的婚禮進行得十分順利。席間敬酒時，新郎新婦特意在梅長蘇跟前行了
大禮，叩謝教導之恩。

「先生昔年助學生出掖幽庭，又教學生讀書識字，如同再生父母。此等大恩，
學生須臾不敢忘。」

「殿下，王妃請起。」梅長蘇含笑抬手，兩眼淚光閃爍。「蘇某只是盡棉薄
之力而已，殿下言重了。」

「王爺時常向妾身講述當年練習凌虛劍陣的甘苦，論起王爺對武學、兵法的
興趣，蘇先生可說居啟蒙之功。」沈頤雖只有十五歲，但舉止大方，毫不忸怩作
態。「妾身久仰蘇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麒麟才子，名不虛傳。」

看著眼前的一雙璧人，梅長蘇忽然生起祁王夫婦魂兮歸來的錯覺。若時光倒
流，林殊還是林殊，蕭景琰還是蕭景琰，他們的情路，是不是就不用走得那麼辛
苦？

梅長蘇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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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云：下一章，靖蘇前進江左！重頭戲終於要登場了！

有可能會延後一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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