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真正的財富來自過往累積的幸福回憶

文/律師作家 許峰源

2019年的某一個冬天早上九點，我來到雲林縣虎尾科技大學與學生們分享演講。

這場演講之所以讓我印象深刻，是因為當演講結束後，一位在門口等候的女孩，送給了我一杯星巴克焦糖瑪奇朵咖啡，是特大杯，熱的......

幾個月前，當我進辦公室時，秘書轉交給我一封看起來很平凡的信，當我拆開信封，信紙是用那種從26孔裝訂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邊緣還殘留著撕下來後的痕跡。

原本我以為是一般的讀者來信，但當我打開信紙時，有點愣住了。

猛然一看，信紙上的筆跡很像是小學三年級的孩子寫的，除了字體有些扭曲外，大約30%是用注音寫的，內文的用字也極為淺顯，還有不少的錯字。

然而，這封信並不是一位孩子寫的，而是一位大人寫的，沒想到在這個時代還會收到這樣的信，所以讓我有點感到不可思議，但也引起我的興趣往下好好讀下去。

原來這封信，是來自我故鄉雲林鄉下的一位年約五十幾歲的大姐寫的，我怎麼會知道年紀呢？因為這位純樸的大姐真的很老實，她在信的最後署名處，附上了手機、出生年月日與身分證字號，證明這是本人寫的。

這位大姐來自雲林鄉下一個很平凡的家庭，全家只靠先生一人開著校車的微薄薪水養活一家五口人。

「ㄨㄛˇ有三個小孩，ㄨㄛˇㄕˋ個家庭主婦......ㄨㄛˇ有官司ㄨㄣˋㄊㄧˊ，想請峰源律師幫忙，但ㄕˋㄨㄛˇ沒有ㄑㄧㄢˊ......ㄨㄛˇ不知道你ㄏㄨㄟˋ不ㄏㄨㄟˋ理ㄨㄛˇ，但ㄨㄛˇ想ㄕˋ一ㄕˋ......。」

原來，她先生突然被學校要求退休，因為事出突然，家裡頓失經濟支柱，而且在退休金的計算上也與學校有不同的認知爭議，對於法律毫無概念的他們，顯得手足無措，擔心害怕。

看著這封信，讓我內心百感交集，甚至有些鼻酸，因為我想起了同樣不識字的阿母......如果我不是律師，如果我的年紀還小，我阿爸阿母遇到類似的法律糾紛時，一定也跟他們一樣顯得無助、孤單、害怕吧？

約莫在我八九歲時，一個夏天燥熱的夜晚，住在我舊家隔壁的表姑，他們家突然發生火災，我只聽到瓦斯爆炸的聲音，阿爸阿母便連忙喊著火燒厝了，然後拉著我們幾個小孩趕緊往外逃命。

因為舊家的巷弄很小，又停滿機車，頂多只能容許一台轎車小心通過，所以消防隊獲報趕到現場時，消防車也進不來，只能勉強拉水線搶救，也因此讓無情的火延燒更久的時間.....

過了分秒煎熬的一段時間後，火勢終於得到控制，但表姑丈已經燒成火炭，而表姑唯一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他剛從師院畢業分發當老師，雖然還有一口氣，但也有超過70%的燒燙傷，緊急送往醫院急救。

在這短短的幾十分鐘，表姑家毀了，家破人亡......

這個事件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當天晚上的慘況，而是事後阿爸替六神無主的表姑出面與瓦斯控制器廠商交涉賠償的畫面。

幾天前，有推銷員來跟表姑家推銷一款號稱可以控制瓦斯量、提高使用效率的瓦斯控制器，表姑他們購買安裝後的隔天就發生了瓦斯爆炸意外......

那家廠商的代表律師的傲慢氣勢，阿爸與表姑遇到法律爭議的慌亂與無助，給我留下極為深刻震撼的印象。

在那個事件過後，我總是會聽到表姑叨念著一次又一次，我哪會這麼歹命......

當我回神後，我知道，現在的我是專業的律師，我們家不再因為法律知識的不足而受到欺侮，我們是有能力奮起反擊的，不用一輩子只能在哀聲嘆氣中抱怨歹命。

一股內心湧起的衝動，我拿起手機，撥打了留註在信紙上的電話.....

您好，我是許峰源律師......我濃烈感受到電話那頭的不可置信與感動......

過幾個星期後，這位大姐的先生與校方就退休金的計算達成了和解，彼此都稍作退讓，省下了彼此走法院必須負擔的時間及勞力費用。雖然不是100分，但也算是圓滿的結果。

更重要的是，大姐他們一家可以回到正軌，過著平穩安定的生活。

大姐告訴我，大女兒、二女兒都是虎科大的，大女兒已經畢業在虎科大工作，賺的錢都會幫忙負擔家用，照顧弟弟妹妹；二女兒今年大四，明年就畢業了，她都自己半工半讀賺生活費、繳學費；最小的兒子今年國三，成績很棒，前幾天還接受雲林縣長的表揚呢。

大姐說，其實這樣的和解結果我們是接受的，這筆退休金可以讓小兒子好好讀完大學畢業，也讓我們倆夫妻可以平平凡凡過日子，那就夠了。

「我們倆這世人最大的責任，就是把這三個孩子好好晟養長大，儉腸凹肚(台語：省吃儉用)一世人，沒賺到什麼錢，就賺到三個孝順、懂事的孩子，我們已經很知足了。」

這句話，我也聽過我阿爸阿母講過，很熟悉，很觸動......

其實，在我看來，這整個事件我並沒有幫上什麼忙，我只是持續關心並提供法律諮詢，但我明白，這時候他們最需要就是這樣的安全感、安定感，簡單講，就是一種有人可以靠的感覺。

這位大姐寫給我的信，我一直保留著，或許是因為這封信讓我想起學法律的初衷，或許這封信讓我想起了阿母。

阿爸阿母總是教導我，「咱人那是有才調，就要嘎人鬥相共，毋通太計較。」

感謝他們，讓我能夠在這現實冰冷的社會裡，成為一個溫暖的存在。

後來我們一直都有保持聯繫，大女兒傳給我的Line訊息說，媽媽一直稱讚許老師，說許老師是一個好人，一直記得我們，願意關心我們，要我好好記得許老師對我們的好。

其實，在我心裡，反而是我很感謝他們的，因為他們教會我什麼才是生命真正的財富，也因為他們，讓我的生命更加深邃與富有。

人生是一場馬拉松，比的啊，不是我們享受過什麼樣的生活，而是現在與未來的我們，甚至年老的我們，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身體健康嗎？行動方便能到處走走看看嗎？吃得下、拉得出、睡得好嗎？子女善良、懂事、孝順嗎？子女、孫子們在身邊陪伴著我們，隨時看得到嗎？一輩子與人互動累積的經驗是帶給我們幸福，還是痛苦的回憶呢？

在我看來，能夠知足地過著平凡簡單的生活，能夠擁有三個懂事、孝順的孩子的他們，是幸福的，是遠比許多家財萬貫的人富有的。

平凡簡單的幸福快樂，講起來好像很容易，其實並不容易，必須要有福分，弔詭的是，偏偏福分的累積，與我們拼命追求的金錢與地位沒什麼必然關係。

一個人福分的累積，唯有來自我們與人為善的起心動念與實踐，這是一個很不起眼卻又極少人可以做好、做滿的智慧。

人到了一個年紀以後會明白，想要幸福快樂的活著，靠的不只是銀行裡的存款，而是我們過往累積的幸福回憶，而幸福回憶必然是與人產生某種生命正向連結意義的時刻。

一個與無數人有著生命連結，擁有無數幸福回憶的人，是有福分的，是一個能夠過著平凡簡單生活的真正富有的人。

今天在虎科大演講會場門口的女孩，就是這位大姐的大女兒，她手中捧著的這杯星巴克，在寒冷冬天的早晨，顯得格外溫暖，從手一直暖到我的心頭，這杯星巴克，很平凡、很簡單，卻讓我感受到什麼是生命真正的富裕。

最近看了一個韓劇，其中有一幕是這樣的，一個平凡卻充滿愛的賣水果小販之家庭中，哥哥發生了一些被有權勢的人欺負之慘事，媽媽其實已經得知了，但當哥哥試探性地詢問弟弟媽媽知不知道時，早已知情的弟弟卻裝作一派輕鬆地說，哎呀，媽媽都不知道啦！

哥哥害怕媽媽知道自己被欺負，媽媽會難過；弟弟怕哥哥知道媽媽知道的事，會更難過，所以電話的兩端都在演戲，演著大家都假裝不知道的戲碼。

掛上電話，兩方都掛不住對親人的憂心與傷感。

什麼時侯，謊言成為我們賴以為生的食糧。好讓真相不那麼難堪一點點；好讓我們都不那麼傷心一點點？

這樣互相演戲的片段，讓我想起在醫院見習時，某病房住進來一個老媽媽。住院後我們發現她是末期的肝癌，病情很不樂觀。她床前掛著一張她孫子畫的畫，一個畫著很像她的老太太，開心地在笑，頭髮上別著紅色的大花，旁邊的黑字夾帶注音寫著「祝奶奶早日恢復健康。」

幾次探訪下來，深深覺得她是一個深受家族愛戴、兒孫滿堂的長者，就算眼前的她有著病容，但從她閃爍光芒的眼睛與謙和的講話，可以感受到她一定是一個優雅有家教的老太太。

某次，兒子在病房外與主治醫師談了許久。兒子看起來也是個高知識份子，也繼承媽媽優雅的談吐與家教。他非常關心媽媽的病情，但是也知道她情況很不樂觀，是末期的肝癌，只剩下幾個月的壽命。

「醫生，可以麻煩你不要告訴我媽她的病情嗎？我很心疼她，怕她會難過……。」

每一次去探訪他們的時候，總是有許多的家人陪在她身邊。隨著住院的日數增加，她也日漸消瘦，細瘦的身軀卻頂著腹水漸漸增加的肚子。腹水會增加體重，有一次聽到她兒子瞞著她病情，對她說：「媽媽你體重又增加了呢，妳已經胖起來了，妳的身體越來越好了！」

一天晚上，老媽媽的家人們都回家了，深夜只剩下她一個人。我去問候她的狀況。老太太很謹慎地看了看外面，確定兒子和孫子們都回去了，就對我說：「醫生……，我想跟妳商量一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我家人我病情的嚴重狀況，其實我都知道我的病很嚴重，也活不長。可是我真的不想讓他們擔心……。可以不要讓他們知道嗎？」

我總是看到老太太優雅地微笑著，那笑容看起來是如此溫暖，好像她不曾發生什麼病痛。我心裡知道其實她早就非常知道自己的狀況，但是她在孫與兒的面前，卻總是不會說。就還是像往常一樣，扮演著一個慈祥的奶奶。

每一次去查房，屋內氣氛總是非常溫暖，好像不曾發生任何事。

人生是不是都像這樣，像是隔著一層薄薄的布簾，互相演著戲的兩邊。其實都知道著疼痛的真相，卻角力著、揣測著對方的傷心、害怕著對方知道真實的那一面。相互演戲著、相互扮演著若無其事。

是愛嗎？才讓大家粉墨上演著這麼多的矛盾、善意的謊言、理由、藉口……好讓每個人都可以好過那麼一點點。

好讓大家都不要再那麼傷心了。

危危顫顫、細的像一條線般的真相，兩方都小心翼翼地，繼續演著戲，才可以繼續勉強的開心那麼一點點，離幸福又更近一點點。

我很傷心，但我更怕你會傷心，所以我自己知道就好，我更害怕你知道。你的傷心比我的傷心還要大、還要讓我傷心與害怕。兩方說著自以為善意的謊言，靠著這些愛的謊言之食糧，然後才能，繼續堅強的活下去。

而牆上那幅畫，帶著紅色大花的老媽媽，每次看起來笑的都是如此燦爛，像是她一直都很健康，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如果可以。大家都不要再傷心了。好不好？好不好？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