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為什麼孩子要上學》，時報，2002年


第一次接觸大江健三郎，我挑了一本很甜，很軟的書，當然也是圖書館
裡預約數最少的書來讀。雖然輕鬆好讀，可是深入淺出的文字底下，埋
藏著大江深刻的思考。呵，這種書多引人入勝？寫給孩子們看的書，最
需要把複雜的道理簡化成任誰都能瞭解的說話方式，而且，還需要一種
「傳承」的意味，一種急切的，希望把自己的一切傾訴給下一代知道的
意念。大江就有著這種胸懷。

十歲的大江，喜歡自己單獨跑到四國的森林裡讀書，左思右想。那天下
著大雨，湍急的水留沖毀了小孩回家的路，又濕又冷，好像被樹精迷惑
似的腦袋發昏，一陣又一陣暈眩。雨停後，小孩被發現倒臥在樹洞裡，
發著高燒，他呢喃問著母親自己是不是快死了，母親說：「就算你真的
死了，我還是會把你再生下來。」小孩又問：「那個小孩和我是不一樣
的孩子吧？」母親說：「不！是一樣的！我會把你過去看到的、聽到的
、讀到的、做過的一切事情講給新的你聽，教你說現在講的話，那麼，
你們兩個孩子就會一模一樣了喔」大江後來回憶說：我們不就是為了繼
承死去的孩子的語言，才出生學習的嗎？

這個異想天開的答案，竟然如此令人震撼。死去的人未完成的夢想，要
由我們完成；我們為完成的夢想，要交由下一代完成；我們共享著一樣
的語言、記憶甚至生命。這恐怕不只是回答為什麼孩子要上學的問題，
也是在回答為什麼人要活著的巨大問題。祖母告訴大江，每個人都會有
一棵「自己的樹」，人死後靈魂回到樹下，並不會消失。傳說，只要你
找到「自己的樹」，站在樹下，就可以見到自己年老的模樣，並且和他
對話。於是大江想著，當他老了的時候，碰到孩子的自己來問：為什麼
要活著時，該怎麼回答？答案其實已經呼之欲出：生命會在一代又一代
的學習與傳承中延續，過去與未來緊密的連結著，那是屬於人類全體的
不朽與永恆。

大江是個在戰爭中長大的小孩。學校裡的老師在戰前鼓吹天皇是神，美
國人和支那人是禽獸；戰後又彷彿忘記一切的說：天皇也是人，美國人
是朋友。大江從此不信任老師。他的學問是自己讀書讀出來的，每次碰
到不懂的內容，就查書、抄書，記成一箱又一箱的卡片，這個習慣還持
續到今天。所以他也很討厭日本人抹煞侵入中國的歷史，他說，小孩子
有小孩子的戰鬥方式，不要信任謠言，靠自己的眼睛確認一切，即使沒
有起身奮戰的力量，也要把真相刻畫在記憶裡。

有幾個人對他影響很大。一個是校園裡的工友，有一天山犬侵入校園，
原本不起眼的工友拿起棍棒咆哮驅逐山犬，這一幕大江佩服得不得了。
一個是洪水來襲時，趴在屋頂上漂流到下游的女孩，在他趴著的屋頂快
撞上橋墩碎裂時，女孩飛身跳上激流中另外一座屋頂。女孩長大後和一
位有妻小的男士私奔，大江卻說：這個女子決定的事情，一定是不得不
的正確選擇吧！還有中江藤樹，江戶時代的儒學家，才十三歲就配刀巡
夜，抵抗農民的叛變。他們都是果敢堅決的人，在必要的時候要下非常
的決心，這是大江也一心嚮往的勇氣吧。

還有他的父親。被天皇是神的觀念洗腦的孩子，有一天拿到新加坡的橡
皮球購買卷，父親卻拒絕給他錢買球。父親竟說：如果某國擁有強大的
軍隊，攻進日本，把我們耕種的收成拿回國給他們的人吃，你是什麼感
覺？這份見解，雖然當年的大江很不服氣，但想必在他心底深深的種下
懷疑的種子吧。這個父親真不簡單。

還有一件連成人都很難做到的事情：如果一直鑽牛角尖，一定要去做什
麼不可挽回的事情，或者碰到無法挽回的事情，一定要提起「再等上一
段時間」的力量，活下去。因為在等待的時間當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
生，原來看似無解的問題，有時自然而然的就消失了。他寫這些話的時
候，心裡想的是自殺而死的好友。對活著的人來說，的確沒什麼事情是
不可能的。最感傷、最感傷的事情，大概不是全心付出卻得不到回報，
努力卻改變不了現實，而是自己有一天終究會被人遺忘，曾經如此意義
重大的付出，到時候不過是過眼雲煙，除了埋藏在自己記憶裡以外，再
也沒人記得，甚至慘不忍睹的淹沒在柴米油鹽的瑣事爭吵中。那麼，只
要這個世界上還有至少一個人記得你，會為了你的離開而感到悲傷，會
記得你過去的種種，那你的生命就是珍貴的，為了自己，也為了還活著
而且記得你的人，提起勇氣好好的活下去，活得更燦爛，更幸福。

最後，成了老人的大江，想對孩子的自己說：「現在的你，會在長大後
的身體活下去，你背後和未來人們的生命，也會緊緊的聯繫在一起。而
總有一天，我們會在某處相遇。」其實這種相遇的場景，在我們不斷看
到比自己年幼以及年長的人時，正在不斷重複的出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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