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P！》  電視機播著今早六點的日本電影台節目，是我最愛看的「ZIP！」，喜歡看它純粹是因為它的發音很好記。剛學日語的時候，老師常說我的濁音發音不夠好，所以語言學校時期的我，每天出門前都會由著電視機播著「ZIP！」。主持每次煞有介事地配合手勢說一次節目名字，我便會重複唸一遍練習發音：「せーの──（預備──）ZIP！」 現在的我日語已經說得很流利了，但還是會下意識地跟著主持人說一遍。 像個傻子一樣，一遍又一遍。  今天的「ZIP！」說，JR新宿站的東西口通道已經打通了。  我後知後覺地愣了一下，給尼諾端貓糧的手就頓了一下，惹得牠用臉龐蹭磨著我的腳踝以示不滿。我擱下貓糧，托著下巴看牠細嚼：「尼諾，還記得你另一個主人嗎？」  我不知道動物的記憶力有多強，畢竟牠們沒有共通的語言去告訴我，究竟牠記得多少人與事。我默言地看著尼諾清空糧食，對我的發問不置一顧。我想牠應該是忘記了，忘記遺棄了牠的主人，忘記所有不能陪伴的對象，這對牠的溫飽毫無影響。  只是人類不同，人的記憶力其實很弱，卻偏偏擁有依戀和不甘這些對生存沒有益處的情感，使我記得許多遠離自己的人。 比方我還記得前往新宿的路。 我記得每天放學後要去西口哪間快餐店打工。 我當然還記得你，在新宿東口的你。  在我的記憶裡，這麼多年來JR新宿站都是一個大迷宮，迷宮裡的東口和西口是兩條互不相干的分岔路，要是出了東口就不能在站內回到西口，要走到地面上的青梅街道繞一大個圈，反之亦然。  「你怎麼又跑這裡啊。」記憶中的你瞇著眼，站在東口閘機外有點洩氣地對我說。 「嗯？」我裝模作樣地抬頭看了看：「好像走錯了。」 「你來東京都幾個月了，新宿站的路還搞不懂嗎。」你搖搖頭，用手指著某個我熟悉的方向：「西口的話，記得要往月台的第一條樓梯走啊。不然就只能從青梅街道走回去啦。」 「哦哦。」  我聳了聳肩，等待你的反應，果然你嘆了一口氣，和上次一樣帶我走往青梅街道。在這五分鐘的路程上，我不發一言地，聽你嘲笑說班上那個美國來的小子又被漢字弄得團團轉，又聽你說，下個月你報考的大學便會公布合格名單了。你的個子很高，我的額頭只夠觸碰你的胳膊，但這也有個好處，就是我低著頭偷看你時。你永遠都不會發現我的視線。  「你怎麼在這裡？」後來有一天，步出西口的我竟然發現你蹲在一旁，正往路邊的花槽張望。 那時的你大概已知道我迷路的真正目的，眨眨眼睛故意地說：「走錯了呀。」 「屁啦。」我忍不住笑了，湊上前看他：「你在看什麼？」 「這隻貓，挺可憐的。」你若有所思地說：「可是……」 「你們宿舍不能養寵物吧。」我想起你說過每個細節。下了好大的勇氣，終於對上你的眼：「要一起養牠嗎？養在我的家吧。」  尼諾「喵喵」的叫喚一聲，我低下頭，發現牠已經長成一隻雪白健康的成年貓了，和回憶中瘦小禿禿的牠沒有一絲重疊的模樣。  好想告訴你，看，尼諾已經完全忘記你了。 好想告訴你，看，東口和西口現在互通了，那個殘留著你痕跡的東京，也正在一點一點地遠離我們。  要是未來有一天你真的再回來東京，故意在東口碰上你的我再也不能用同一個藉口，騙你陪我由東口走向西口，獨占你人生的一段路。原來我終究只能和你的過去分道揚鑣，再與你的未來擦肩而過。  時光殘酷的部分在於，哪怕歲月已把你送離東京，哪怕這個城市裡記得你的人事已不復存在，哪怕那個迷宮般的新宿站已遭時代淘汰，每次經過舊地，回憶裡還是住著一個少年，一個坐在東口那個欄杆上低頭玩著手機的少年，而他永遠不會發現我在偷偷看著他。就如今天不知在世界哪個角落的你，也不會知道我又在偷偷想起你。   我還留在這裡，每天身處這個被你遺棄的城市，在心裡組織一支軍隊與回憶的你抗衡，每走一遍，我都毫髮未損，但每走一遍，我都潰不成軍。   七點正了，要出門了。今天的「ZIP！」準時又提醒了我一遍：「せーの——（預備——）」  「ZIP！」 記憶中的你曾每天對著我嘟起的嘴唇，輕輕的吻過一遍又一遍。  後來我發現我每唸一遍，便像是在提醒自己、只是在徒勞無功地提醒自己，要及時忘了你， 像個傻子一樣，一遍又一遍。    #伊芙 #春華與秋實 #言葉の端 #微小說 #短文 #句子  #心情故事 #心情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