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我17，畢竟僧侶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生物，要說我那時候看起來38我也信。 合照的是我在印度最好的朋友，確映桑波（Chosying Sangpo），他是個轉世者、也就是從小就被認證為某個大師的轉世的那種人，一般華人喜歡稱之為「活佛」，大我一歲。 他是康巴人，出生於位在現在隸屬青海的「囊千」地方，有兩個爸爸，哈。藏人某些地方流行一種制度，一對兄弟共娶一個太太，這樣家產就不會分散，一個出去經商、一個持家，所以孩子一般是具體哪個爸爸的，其實不太知道。 他出身複雜，家族是當地知名的藝術家世家，貢獻過許多稀有的唐卡給重要的寺院；家族也與蔣貢康楚（Jamgong Kongtrul）歷代轉世關係很密切，這是一個上溯至1813年的轉世系統，算是很晚的轉世系統、迄今第四世。 他十歲、還是十二歲左右，總之跟我差不多的年紀，隻身從青海來到西藏，住了一年；雖然大家都講藏語，但是青海方言跟西藏的官方方言其實差很多，他在那兒幾乎沒人聽得懂他講什麼，最後來到印度，各種陰錯陽差之下，我們與第四世的蔣貢康楚，一起成為同班同學。 或許是我們兩個在班上功課都位居前端，也或許是那種深刻的孤寂感使然，我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位在印度的藏傳佛學院，雖然教的都是藏傳佛學、也就是源自藏民族的文化，但是從教學者、上課者等等，幾乎都是當地的尼泊爾人、印度人和不丹人。相信對他來說，這是個更弔詭的經驗：在異地，聽著異民族，用自己的母語，教自己母文化。 何處是個家？ 我們一直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其實很奇怪的是，在佛學院讀書的時候，我一直跟康巴人、也就是來自藏區東部的人比較好；我跟不丹人也處的挺來，跟尼泊爾人和印度人就普通，但是好朋友都是康巴人，所以我講的一口藏語、是標準的康巴方言（就像前面說的，藏語有三大方言：西藏官方方言（拉薩語）、康巴方言和安多方言。），雖然平常上課講的是拉薩語，但是私下我是滿口的康巴話。 康巴人有些是農民、但大多是牧民，牧民一般還會經商，他們的身份象徵是豪邁、不拘小節、個性火爆直爽，或許因為跟康巴人相處久了，又因為我的成長期幾乎都在印度，所以內心也覺得「嗯我是個康巴人呢」，對於喜馬拉雅山彼方、那塊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土地跟人文，有種莫名的連結感。 不過，當然，有些時刻事情會變得很尷尬，特別是如果藏民族因為某些政治事件，排華情緒上升的時候，我根本超危險，因為康巴人就是會打衝鋒在反華的，然後我又血統上是華人，這種時刻我都想說完蛋了這樣。 照片中，是我們一起去不丹的一家餐廳吃飯，背後的建築樣式是典型的不丹建築，我一向熱愛不丹菜，一來很辣、一來有濃郁的起司跟香菇，配上紅米飯實在是美好之至；有趣的是，農文化的不丹與牧文化的康巴人是死對頭，大家互相看不起。 儘管歷史上，真正跟不丹人起衝突的是西藏政治集團（康巴在東藏），但不丹人反而看不起康巴人、反之亦然；可能跟農牧文化之間的矛盾有關吧！農文化覺得牧文化太桀驁不遜、牧文化覺得農文化太斤斤計較與古板，不過在飲食習慣上大家還是挺處得來。 回到台灣後，我發現我幾乎可說、根深蒂固地受到牧文化習慣薰陶，所以往往有很多的不理解跟困惑，那時特別能體會到確映桑波的那分感覺，不過或許是相反的：在自己的家鄉，成為了無根的異鄉人。 無根，再怎麼栽苗，能活嗎？ 前些天，接到他的訊息：我13年逃學後迄今也8年了，陸陸續續地聯絡，17年是我近年回印度工作這麼多年後，再次相會；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熟悉的語言，不熟悉的眼光跟拿捏，記得那次告別，他拍拍我的肩：「我們走在不同的道路，但我相信我們終究會相會。」這句話的藏文是「Nga tso lam kha kha kha re, on te nyam tu ten la bab.」 那次，我們徹夜聊了願景、聊了雄心壯志、聊了過去的瑜亮情結、聊了當時亦敵（辯論場上）亦友的小心思，再次一起意外地吃了不丹菜，因為中印度那邊最多的路邊帳篷都是不丹菜。記得那時候，我們是在路上巧遇：雖然都知道對方在當地、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碰到。我遠遠聽到他叫我以前的學名、這是我離開學院後再也沒有人叫過的名字，他笑吟吟地用康巴語說：「我們的དགེ་བཟང་།為我們學院爭光了啊！」 前天的訊息，他說，他們明年就要畢業了，無意地說道：「如果你來畢業典禮，大家都會很高興的。」然後他又說，他希望以後有機會來台灣住一段時間，看看我的家鄉是怎樣的：「感覺很舒適呢。」他說。 我跟他說道，這幾年我去了幾次東藏地區、去了康巴，看到的場景與遷變，跟他分享了些照片；他也都不熟悉了，語氣中帶有一種陌生與不知所措，但又掩不住想知道的好奇與興趣。 我可以理解，心懷滿腔抱負與知識、苦居於深山老林的學院中讀書的人，那分想看看世界、改變世界的熱情與寄望；只是，在那霎時，我真心的希望： 他別也，在異鄉自覺異鄉人、在家鄉也自覺異鄉人。 「我還希望我處決的那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