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渡過燦爛一日。 . 就像是美夢成真。從正值鯉魚旗祭的館林，遠遠聽說整個東京已陷落在花海裡了；晚些回到鬧區的新宿御苑，再到夜晚的台場。一路上，都是滿開的櫻花。 . 真是一路滿開的櫻花。沿著館林的河畔走時，還覺得不太真實。平凡到不能更平凡的小城市裡，幾乎靜止的小河上，千百條鯉魚旗懸在金色的陽光中，迎風輕輕飄動；臨河的草堆裡有貓咪在舔毛，公園中歪戴著小帽的孩童繞著圈亂跑，小販帶著笑意坐在路邊棚下烤糰子。時間像是永恆的，寬容的，無所謂的。偶而有人推著輪椅上的老人走來，又走遠了，才突然讓人意會到時間殘忍。 . 時間不是此刻才殘忍。但這些全部，都在一年一度、沿岸滿開的櫻花樹下發生。加上時間尺度，感受就不一樣了。對在場的每個人來說，這是第幾次看見櫻花呢？ . 這是我的第一次，但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卻像是已經看過許多許多次。我不知該怎麼解釋那樣的感覺。離開館林，回到東京，新宿，新宿御苑。走在偌大的庭園裡，看遊人徘徊於巨大的老樹下，枝枒上櫻花盛放，午後輝煌，有時花瓣隨風飄落下來，像是慢速撥放的瀑布，沉默凝止的煙火，彷彿那不只是櫻花，甚至不只是花，而是集合了所有對美的形容後，新造出來的某種創作…… . 但它們帶給我的，仍是那樣淡然的感覺。或許是期待太久了，在小說、電影中彩排太多次了，被商品和詞彙反覆耗損過了；此刻站在最好的櫻花林前，我卻有著消耗殆盡的疲倦感。櫻花開滿了，而我看見了。既像是美夢成真，卻也像夢醒時分。 . 櫻花好像已經不是我期待中的櫻花了。我邊這樣懷疑的想，邊沿著園內長長的彎路走。四處有人在野餐，在聊天，在沉靜思索，牽著小孩或戀人散步，更多是拍照與被拍的人，偶而，也能見到有人隻身走著什麼都不說，抬頭深深看了花樹一眼就經過了。與其說賞櫻，總覺得大家眼裡的其實都仍是人。家人，朋友，愛侶，以及自己。那花呢？各色櫻花開在微風中，美但平凡，如此真實，自然而然，讓執意接近的人不知所措。 . 那種期待中的震懾沒有發生。櫻花仍是櫻花，但櫻花也似乎不是「櫻花」──那種拉高了層次談論的，關於櫻花的精神、文化、象徵，比「好看」更多的什麼，此刻我幾乎無法感受。想起的反而是從前聽過的說法：櫻花季與櫻花祭的意義，其實不在櫻花，而在時間。將賞櫻與美學和武士道精神相比擬是太崇高、太貴族的詮釋了。對尋常居民而言，櫻花開放，意思是春天來了，有著終於度過漫長多雪的冬天，以絢爛的心情重新開始一年的意味。 . 我們只是遠道而來的旅人，不曾一起經歷冬日的霜雪與寂寞，沒有見過枯樹枝枒尖銳傷心的樣子，也難以想像溫暖得來不易的寒冷生活，就這樣期待著憑空可得的決絕之美，是太輕易了。櫻花之所以美，之所以不可錯過，或許是因為從無到有的這段時間，那些人也正為自己的人生默默期待、默默努力著吧？若以《小王子》的話說，是因為你在櫻花上所耗費的時間，讓櫻花變得如此重要。 . 在新宿御苑待到閉園，輾轉前往今晚所住的台場。隨車經過彩虹大橋時，我將額頭輕輕抵著車窗玻璃，看見日暮裡一條快船正橫渡平靜的東京灣。岸上展示著城市的天際線，那裡面，是剛剛那個櫻花盛放的城市。時間殘忍。那麼多居住在這個城市的人們，是不是都看過櫻花了呢？ . 台場還是一樣的台場，燈光與百貨，入時的男男女女和放鬆好奇的遊客，都是我熟悉的樣子。人與建物與氣氛，好像都沒改變。但實際上什麼都在改變。剛剛入夜的街道紛紛亮起燈來。我下車在大路上漫漫走著，路旁的櫻花也開了，夜裡打上了艷麗的燈，燦爛，明亮而自信，看上去那麼青春，像是不再青春的人看著青春電影會有的那種感覺。 . 這是旅行的尾聲了。也是今天的尾聲。得償所願，卻覺得失落，但這樣很好。當我能完整的感覺今天，描述今天，今天就已經過去了。 . 度過燦爛一日，就失去燦爛一日。在這之間櫻花盛大而短暫的開放過，我看見卻沒有感覺，事後想來，是多麼奢侈又珍貴的事。 . 或許這才是櫻花之美的樣子？想到這裡，櫻花在我的心裡，似乎又重新盛開了一次。 . . #林達陽 #日本 #館林 #鯉魚旗 #東京 #新宿 #新宿御苑 #台場 #櫻花 #花 #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