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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2-03 21: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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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瑟夫‧布羅茨基詩中的巴洛克敘事  ◎蕭宇翔

      

    “It seems that what art strives for is to be
    precise and not to tell us lies, because
    its fundamental law undoubtedly
    asserts the independence of details.”

    from The Candlestick by Joseph Brodsky

    |賦格與俄語

    布羅茨基曾自言,最早教會他詩歌結構的啟蒙老師即巴赫(J.S. Bach)。與其說音樂值得詩歌嚮往,不如說這是藝術具備的公分母,在這點上,布氏幾乎發展了一整套韻律理論,藉音樂的特性深刻地反觀詩歌。他認為:「所謂詩中的音樂,在本質上乃是時間被重組達到這樣的程度,使得詩的內容被置於一種在語言上不可避免的、可記憶的聚焦中。換句話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容獲得一種立體感。」(註一)「包括音質、音高和速度,詩歌韻律本身就是精神強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它們甚至不能替代彼此。韻律的不同是呼吸和心跳的不同。韻式的不同是大腦功能的不同。」(註二)音樂是以音符與節拍承載時間,而對詩歌而言則是韻律和語氣,如何藉此重構時間(或說面對消逝),此即作詩法。

    從各種層面來講,巴赫的作曲法和布羅茨基的作詩法的確相像得不可思議。譬如巴赫窮盡一生不斷改進的的賦格曲式,宣示了一整個巴洛克時代的成就。賦格可分成兩大類:一種輕快簡單如舞曲,風格飄逸;另一種則結構嚴謹,由層層模進所交織串聯,厚重而壯麗。這兩種風格剛好可以蓋括布羅茨基一生的詩風。

    如同巴赫的音樂,布羅茨基的詩風同樣既古典又現代,事實上,布氏認為:「現代主義無非是古典的東西的一種邏輯結果──濃縮和簡潔。」(註三)這是因為在俄羅斯,布氏生長的城市,彼得堡──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混合體,古典主義從未有過如此充裕的空間去填充現代,幾百年裡義大利的建築師紛至沓來,抑揚格節奏在這裡自然如鵝卵石,布氏認為,彼得堡不僅是俄羅斯詩歌的搖籃,更是作詩法的搖籃,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足以看見彼得堡的天使壁畫、金色尖頂、柱廊、壁龕,當然還有文明的末日景觀。(註四)

    於是我們看到布羅茨基在遵守嚴格韻律之餘,常以古典的耐心,巴洛克式的句法層層雕琢、延展,甚至在長詩〈戈爾布諾夫與戈爾恰科夫〉裡,將兩名精神病患的交談分切為片斷的組詩,相互衝突而又離不開彼此的兩人,類似區分大腦兩半球官能的對稱,這表現在詩章結構、內容的平行現象和各章編排的對稱與反差。十四章標題的總合構成了「十四行詩」一樣的文本。對稱嚴格之外,十四章的篇幅是均等的:各有一百行,第一章和第十三章例外,是九十九行。所有「對話」的各章都用十行詩節,每節各有五個同樣的對偶的韻腳,這無疑是强調二重性的又一種方法。(註五)巴赫以同樣的方式創作賦格曲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音樂裡,這稱作對位法。總總精妙的巧合不僅讓我揣想,巴赫之於布羅茨基,是否如坂本龍一之於德布希,認為自己是前者的轉世。

    然而,詩歌畢竟是獨立於音樂的另一種藝術,其最重要的素材不是音符與節拍,而是語言。布氏對於自己的母語同樣有著系統性的見解,他認為俄語是一種曲折變化非常大的語言,你會發現名詞可以輕易地坐在句尾,而這個名詞(或形容詞或動詞)的字尾會根據性、數和格的不同而產生各種變化。所有這一切,會在你以任何特定文字表達某個觀念時,使該觀念具有立體感,有時候還會銳化和發展該觀念。從句複雜、格言式的迴旋,是大部分俄羅斯文學的慣用手段。(註六)

    就語法的錯綜而言,名詞常常自鳴得意地坐在句尾,對於主要力量不在於陳述而在於從句的俄語是相當便利的。此非「不是/就是」的分析性語言──而是「儘管」的綜合性語言。如同一張鈔票換成零錢,每一個陳述的意念在俄語中立即蕈狀雲似地擴散,發展成其對立面,而其句法最愛表達的莫過於懷疑和自貶。(註七)

    因此俄語詩歌總的來說不十分講究主題,它的基本技術是拐彎抹角,從不同角度接近主題。直截了當地處理題材,那是英語詩歌的顯著特徵。但在俄語詩歌中,它只是在這行或那行中演練一下,詩人接著繼續朝別的東西去了;它很少構成一整首詩。主題和概念,不管它們重要與否,都只是材料。(註八)

    依憑著俄語的不規則語法,離題這件事可想而知卻又非同尋常,原因是它並非由情節的要求而引起,更多是語言本身──意識流不是源自意識,而是源自一個詞,這個詞改變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識。(註九)數世紀俄語聖殿的「文字辮子」,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尼古拉‧列斯科夫對高度個人化敘述的偏好(skaz),果戈里的諷刺性史詩傾向,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滾雪球般、狂熱得令人窒息的措辭用語大雜燴。(註十)

    總的來說,布氏認為,俄羅斯詩歌樹立了一個道德純粹性和堅定性的典範,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於保存所謂古典形式而又不給內容帶來任何損害。(註十一)而他與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古米廖夫,繼承了這些傳統。除此之外,俄羅斯歷史與現實的噸級質量,同樣可視為此種巴洛克作詩法誕生的要素,因為通過在細節上精確複製現實,往往便能產生足夠超現實與荒誕的效果。

    布羅茨基身為一個現代人,其語言與內容定然比起生活在古典時期的人更感飢渴、躁動,正因如此,布氏所使用的古典形式與韻律乘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總是從內部試圖吞噬並篡奪本體,形成詩歌內部的最大靜摩擦力,一旦觸發就會以加速度往前衝破。對付這種力量,人類需要古典的耐心,無怪乎布羅茨基經常引用奧登的話:「讚美一切詩歌格律,它們拒絕自動反應,強迫我們三思而行,擺脫自我之束縛。」(註十二)

    |呈示部──黑馬

    這是一首完成於1962年7月28日的短詩,只有三十五行,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二歲,然而已暴露出布氏善於綿延鋪陳的作詩法──布氏開頭動用了二十八行,傾全力試圖描述黑色的荒野中一匹馬到底有多黑,一系列的形容包括:那馬腿比夜色還黑因此不能融入夜色、黑得沒有影子、黑如針的內部、如穀糧正藏身的地窖,或肋骨間一座空洞胸腔,眼中甚至傾瀉出黑色的光芒......有人說這是俄羅斯式的想像力,實際上,不如說,這是俄羅斯現實的質量,其形容依靠的不是修辭,而是物理或光學,當然還有作者敏感纖細的一顆心。布氏曾引用芥川龍之介的話來形容自己:「我沒有原則,我擁有的只是神經。」(註十三)

    一首詩的主要特徵必然是最後一行,不管一件藝術作品包含甚麼,它都會奔向結局,而結局確定詩的形式並拒絕復活。(註十四)〈黑馬〉驚人的結尾,的確拒絕了復活,但與其說是死亡的手勢,毋寧說是「第二次誕生」,這手勢的反轉向讀者指認生活的嶄新,正如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篇:「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黑馬〉是一首奇蹟之詩,其震懾力或許只有里爾克的〈無頭的阿波羅像〉能匹敵。因為它們做到了同一件事:提醒一個人的被動地位。當我們以為是我們是主格,是觀察者,是生活的主宰,並因此可以置身事外。實際上,某種東西正在高處端詳、物色,伸手指向我們。我們的生活是被選擇的,遠非自己所選。這匹黑馬或是繆斯的化身,也可能是黑帝斯,無論如何,宿命引領牠找上我們,並且,我們必須學會如何駕馭,否則將就被牠踐踏或遺棄。

    「為何要將蹄下樹枝踩得沙沙作響?
     為何要湧動眼中黑色的光芒?

     他來到我們之中尋找一名騎手。」──〈黑馬〉末三句,蕭宇翔譯

    |展開部──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

    〈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創作於〈黑馬〉的隔一年,顯然他自覺抓到了某種可善加發展的作詩法。這兩百二十七行的輓歌體詩作,十足展現了俄羅斯古典式的耐心,那年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三歲。誰敢將巴黎聖母院的工程交給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因此,當阿赫瑪托娃讀到此詩時驚嘆:「約瑟夫,您自己也不明白您都寫了什麼!」也並非沒有道理。但誰能料到這是讚賞?

    布氏的作詩法顯然是致敬,因為他曾譯過多恩的詩作。其詩意冥想往往表現於展開、放大的隱喻。這樣的隱喻和比擬方式又稱為「協奏曲」(來自意大利語concetto,「虛構」,在這裡的意思不是臆想,而是思想的提煉,想象的建構 )。「協奏曲」是全歐洲巴洛克風格的典型特點。(註十五)布氏透過這種方法來重構現實,試圖藉現實質量的高度來還原多恩的死亡。

    開頭以「約翰‧多恩入睡了,周圍的一切都已入睡」作為梁柱,接著便是繁複的雕塑、大量裝飾、戲劇性的突出處,其中有關睡眠的動詞出現了五十二種:沉睡、入睡、酣睡、安眠、打盹、睡了,諸如此類,並附上了一百四十三個睡著的物件,包括門閘、窗幔、木柴、窗外下著的雪、監獄、城堡、貓狗、倫敦廣袤的大地、森林與海、大批書籍、人們頭頂上的天使們、地獄與天堂、上帝與惡魔、所有詩行、語言之河、韻律、真理、一切,全都睡著,一步步將敘事的時空拓幅,同時以特寫鏡頭加強景深,並不時跳回重覆的同一句:「全都入睡了,約翰‧多恩入睡了」,彷彿約翰‧多恩既渺小、單一,又等同於萬物──這輕盈、飄逸與向下俯瞰的視角正暗示多恩的死亡,因為只有靈魂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與抽離。這是大沉寂。而到了第九十九行,布氏的聲音才終於介入,扮演多恩的靈魂,這究竟是多恩的獨白,還是布氏與多恩的對話?或許兩者皆是。但絕不可能是布氏的獨白,因為他抗拒以別人的死亡來行自我的抒情,他害怕自己的呢喃蓋過了死者的哭聲。

    「是你嗎?加百列,在這寒冬
     嚎哭,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帶著號角?

     不,這是我,你的靈魂,約翰‧多恩。
     我獨自在這高空滿懷悲傷
     因為我用自己了勞動創造了
     枷鎖般沉重的情感、思緒
     你帶著這樣的重負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卻飛得更高」──節錄〈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婁自良譯

    |再現部──歷史的填縫與增長

    布羅茨基的傳記作者列夫‧洛謝夫認為,顯然由於某些內在的原因,布氏感到有必要完成十七世紀的功課,彌補俄羅斯詩史的缺口。這種巴洛克式的敘事詩體在20世紀俄羅斯抒情詩中被視為陳舊的或處於過渡狀態。19世紀「詩體故事」是相當流行的:普希金的《未卜先知的奧列格之歌》、雷列耶夫的《沉思》,托爾斯泰的歷史題材的抒情敘事詩,或如普希金的《箭毒木》、萊蒙托夫的《將死的鬥士》、涅克拉索夫的《毛髮》——這些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註十六)

    到20世紀這種體裁過時了。這些大量有故事情節的詩「是民眾容易懂的」,其實就是蘇維埃俄羅斯文化產品的思想檢查官容易懂,當然,也只有這樣的詩才能服務於宣傳目的。但高雅的現代派俄語詩幾乎完全排除了故事情節。於是早期馬雅可夫斯基或茨維塔耶娃激情洋溢的抒情詩,阿赫瑪托娃情感含蓄的自我反思,曼德爾施塔姆關於文化學的冥思,便傾向於極其準確的自我表現。這種純抒情詩的理想是——作者和作品的「我」的完全同一。這一類抒情詩總是充滿激情,而且詩里的情感總是明確地表現。甚至俄羅斯現代派的長篇敘事詩也是內心的傾訴。(註十七)

    然而,俄羅斯的過期品,在那個時期的英語詩歌中卻是典範。托馬斯·哈代、W.B.葉慈、羅伯特·弗羅斯特、Т.S.艾略特、W.H.奧登同樣地既寫第一人稱的詩,也寫關於「別人」的故事。他們對虛構人物進行細致的心理描寫,詳細地描述他們的生活場景,往往在詩中使用直接引語。(註十八)弗羅斯特尤其受布氏推崇,他在訪談中提到:「弗羅斯特的敘事的主要力量——與其說是記述,不如說是對話。弗羅斯特筆下的情節照例發生在四壁之內。兩個人彼此交談(令人驚嘆的是他們在彼此之間什麽話不說!)。弗羅斯特筆下的對話包含一切必要的情景說明,一切必要的舞台指示。描述了佈景、動作。這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簡直就是一齣芭蕾舞劇。」抒情作品的戲劇化,利用「舞台」、「演員」,使他可以包羅萬象地轉述日常生活的可怖、荒誕,而在浪漫主義抒情獨白的傳統形式中,存在主義悲劇很容易就被偷換成個人的抱怨。(註十九)

    布羅茨基從海洋的另一頭提領了勇氣,證明了復古與先鋒並非反義詞,而是「創造」的兩種釋義。前文提到的某種「內在的原因」,正是這跨洋閱讀的效應,從海的另一頭遠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祖國,而是整個世界。因此俄羅斯歷史自覺的根本問題才會產生:是歐洲還是亞洲?對布羅茨基來說,歐洲從它的希臘化源頭開始,就是和諧(結構性)、運動、生命。亞洲是混亂(無結構性)、靜止、死亡。布羅茨基總是把地理(或地緣政治)主題表現於嚴格的對立模式的框架之內:亞洲——西方,伊斯蘭教——基督教,樹林——海洋,冷——熱 。「那裡的氣候也是靜止的,在那個國家……」(〈獻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與此同時西方文明正往前邁進。(註二十)

    「……死亡是模糊的,
     就像亞洲的輪廓。」──節錄〈1972年〉,婁自良譯

    |結語──未完成的賦格

    某些「內在的原因」以其迴避、模糊、朦朧的句式,提醒了我們作者論的重要性。布羅茨基之所以會大量閱讀英美詩歌,是因為那時候他被放逐到俄羅斯北方的諾林斯卡亞村去做苦役,這荒涼之地人口稀少,被森林和凍原所覆蓋,蘇聯時期甚至用做核彈試爆。然而重點在於,那裡的環境從17世紀起就很少變化。那是一個停滯甚至往回走的時空,作為放逐和讀詩的場所再適合不過,某種層面上來講,兩者是同一回事,因為緊接而來的總是孤獨,和絕對的遠景。

    布羅茨基在那十八個月裡研讀翻譯了大量的英美詩歌,這直接造成了布氏詩體範圍的急劇擴大。這急劇的變化表現在詩的個性的結構,因而布羅茨基急需自我表現的新形式,或者說,新的作詩法找上了他,而他逼迫自己學會如何駕馭,並樂在其中。

    其後的流亡也是意料中事,因為詩人的倫理態度,事實上還有詩人的性情,都是由詩人的美學決定和塑造的。這就是為什麼詩人總是發現自己始終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註二十一)故而當同時代的俄羅斯詩歌傾向減法與抒情時,布羅茨基則使用加法,並盡可能隱匿自己的音色;當蘇聯政府在拆除舊建築、發射衛星、造火箭時,布羅茨基則面向女神柱、迴廊、雕刻與大理石紋。而數十年的流亡經驗在時空幅度與心靈程度上的擴大比起放逐有過之而無不及,帶給布羅茨基更強的漂流加速度,一種從語言本身向外的擴張與膨脹,並且更多謙卑,及更加堅定的作詩法。

    奧登曾對布羅茨基說:「J.S.巴赫是非常幸運的。當他想讚美上帝時,他便寫一首眾讚歌或一首康塔塔,直接唱給全能者聽。」的確,只要聽過巴赫最後的「未完成的賦格」,便能感受到那竭力向上攀升的意念,與其說巴赫試圖趨近完美,不如說是親近上帝。

    然而在普希金說過「上帝像俄羅斯一樣哀傷」,並且布羅茨基模仿了這個句式,寫出:「死亡像亞洲的輪廓」之後,上帝不再是信仰的對象,或許死亡才是。但這並不妨礙布羅茨基的幸運,或許他比巴赫更加幸運,因為上帝畢竟不是一陣音樂,而就布羅茨基對死亡的信仰而言,他認為,寫詩正是練習死亡。因為死亡並非逃避,而具備激活現實的效用,藉此我們活下去,傾全力。(註二十二)這就是為甚麼詩人之死這個說法比起詩人之生聽起來更加具體,因為「詩人」與「生」本是同義反覆,而詩人之死揭示了一首詩的完成,因為藝術終將奔向結局。

    世人最後一次見到布羅茨基是在1996年1月27日,亞歷山大‧蘇默金和他們的共同朋友鋼琴家伊莉莎白‧萊昂斯卡亞拜訪了他。妻子瑪麗亞準備了美好的晚餐,以及提拉米蘇,布羅茨基狀態良好,在庭院的草地上喝了高強度的瑞典伏特加,並且一定,他抽了好幾根菸,伊莉莎白即興彈了幾曲鋼琴。深夜,在祝妻子晚安後,布羅茨基說他還得繼續工作,便走進書房。窗外,一團世紀末的烏雲在月亮的催化下像是一顆孤獨的大腦,而星星閃亮如電子迴路,閃爍著隱藏的靈光。他站著抽菸,吸氣的時候眉頭深鎖,那貪婪的胸腔彷彿要將所有元素納入懷中,就像他所使用的語言,永遠不滿,於是只能撲向自己。而當他吐氣時,就像是壞掉的噴火器,以掃射的方式噴濺煙硝,不時岔出幾道烈焰,其熱度足以蒸發貝加爾湖。瑪麗亞在早晨的地板上發現了他,門開著,他正試圖離開房間,臉流血,眼鏡也撞壞了。一根尚未點燃的香菸掉落地面,開門時必然還在滾動,而布羅茨基的心臟必然也還在跳動,儘管再微弱。

    最後順帶一提,「賦格」的字源一般認為來自拉丁文的「追逐」或「飛翔」,在義大利語中則是「逃走」。而在俄語裡,如果由布羅茨基親自發音的話,應是絕對的沉默,其理由無比高貴。因為「流亡」這個詞對他而言從來都是一種傲慢或張揚,他認為,這無非是將個人的苦難作為標籤特別化,但他仍難擺脫這段經驗,包括接踵而至的加冕與議論。如今,他以永遠的沉默終結了它。正如布氏自己的詩句:

    「黑暗恢復了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節錄〈論愛情〉,曹馭博譯

    |註解
    註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7)《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37-41, 〈在但丁的陰影下〉p.80,〈論W.H.奧登的《1939年9月1日》〉P.263-304,〈取悅一個影子〉p.314
    註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8
    註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36
    註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9-110
    註五:參見《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77
    註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28
    註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3-134
    註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5-106
    註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4
    註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49
    註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9
    註十二:奧登(W.H. Auden,1907-1973)英語詩人,生於英國,1947年入籍美國,是將布羅茨基引入國際詩壇的關鍵人物。此兩句詩引自奧登的組詩〈短詩集之二〉。
    註十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水印‧魂繫威尼斯》,上海譯文出版社,p.19
    註十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註十五: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5
    註十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8-60
    註十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0
    註十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
    註十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62
    註二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92
    註二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7
    註二十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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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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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弗洛姆愛情理論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2020-07-28 20: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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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真命天子(女)、找到合適的人,對戀情固然重要,但用心去培養一段感情才是能否長久幸福的關鍵。

    不成熟的愛是:「我愛你,因為我需要你」;
    而成熟的愛是:「我需要你,因為我愛你」。

    「愛情不是一種與人的成熟程度無關,而只需要投入心身的感情。如果不努力發展自己的全部人格,並以此達到一種創造傾向性,那麼每種愛的試圖都會失敗;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謙恭地、勇敢地、真誠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麼人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弗洛姆《愛的藝術》

    取自《解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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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朋友,晚安:

    蔡教授解愛,那是如同庖丁解牛,每個動作,都能順著肌理釐清。能把成長心態用在愛情上面,講得入心入理,我實在佩服蔡教授的創見。

    很多人不會愛人,這已經是版面上常提到的事了。可是,蔡教授講得更清楚,她用很簡單的方式,把第二層與第三層的愛分別了開來,這能幫助我們理解。

    版面上的朋友們,大概不陌生,蔡教授討論的愛,常在描繪第三層次的狀態,也就是愛自己優先。而且蔡教授的愛,常回到根本,從身體開始,這是踏踏實實的愛自己。

    在這基礎上愛人,便不容易迷惘,短暫失去自己,也能找回中心。

    我希望推廣這本書的概念,除了這篇文章下面有贈書活動之外,另外在星期五(7/31)晚上9點半,也會辦贈電子書的直播活動,非常歡迎大家參與。歡迎大家一起來上課,用不同作者、不同角度,深化我們對自己的認識。

    祝願您,能先發展自己,再發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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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篇文章下方留言會贈書,請記得分享此文章到個人臉書版面,並設成公開。出版社會以官方粉絲團抽三位留言分享並公開的朋友贈書、寄送(不包含國外地區),三天後由出版社在文章下方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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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培養」而非「尋找」心態面對愛情

    【文/ 蔡璧名】

    正向心理學家班夏哈說:很多人對戀情有著錯誤的期望,或者確切地說,對美好的戀情有著錯誤的期望。大多數人認為擁有一段美好的、至死不渝的戀情的關鍵在於尋找到真命天子或天女,這確實重要,但是錯在將重點放在尋找上面。卡蘿.杜維克(Carol Dweck,後簡稱:杜維克)研究中固定心態和可塑心態對比,人們有一種會破壞戀情的尋找心態。杜維克證明了,當人們獲得遊戲測試成績時,如果贊賞他們「你真聰明」,這時他們會產生固定心態;可相反如果我們稱贊他們「你真努力」,他們就有了可塑心態。這兩種心態都會對人們面對事情的態度產生影響。有著固定心態的人,即被稱贊「你真聰明」的受試者,基本上幫不了他們在進入下一輪測試、當測試變難,他們會產生「一旦做不出來,便說明我不聰明了」這樣的想法,這時他們的自我定位受到威脅,使他們便容易放棄,他們較容易被失敗打倒,也無法享受過程。而擁有可塑心態被贊賞「你真努力」的聽者,心中就會想:「我會努力做的,即便我這次沒成功、沒做好,我也可以學到東西,能夠享受過程。」這就是可塑心態。我們也可以將這個理論運用到戀情上來。如果一個人認為,擁有一段至死不渝的幸福戀情的關鍵,是在於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或真命天女,這種尋找心態就相當於杜維克提出的固定心態。假設這個人抱著這種尋找心態,認為尋找是最重要的事,一旦他(她)的戀情經歷什麼挫折時,他(她)便會開始思索:「不對,我肯定是還未找到真命天子(女),肯定是我弄錯了,找錯了對象。」這種心態常會讓情況惡化,甚至可能會導致惡性循環。這就是尋找心態,這種心態是固定的。一般人都希望找到白馬王子,或找到自己的女神,可現實總是殘酷的,而我們無法脫離現實。若我們有了尋找心態,這種固定心態就會威脅到我們的自我認定,一有矛盾發生我們就開始琢磨:「估計我還沒找到真命天子。」

    可如果反過來抱持著培養心態,這種心態便是可塑的,它與我們的努力相關。我們就會想:「雖然現在我們的情感碰到了困難,但沒關係,因為我們在努力改善,我們在努力解決問題。」所以我們在面對一段戀情的心態,很多時候是可以轉變的,只要真正接受並內化一個事實:那就是,找到真命天子(女)、找到合適的人,對戀情固然重要,但用心去培養一段感情才是能否長久幸福的關鍵。

    在一九五六年,有一本非常著名的書《愛的藝術》,它的作者弗洛姆因為不斷在失敗的愛情中嘗到苦果,直到五十多歲,他覺得他才領悟到「愛的藝術」,於是寫下這本書,書中寫道:「愛情不是一種與人的成熟程度無關,而只需要投入心身的感情。如果不努力發展自己的全部人格,並以此達到一種創造傾向性,那麼每種愛的試圖都會失敗;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謙恭地、勇敢地、真誠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麼人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弗洛姆認為,雖然我們一直在討論愛,但其實很多人都並不具備愛人的能力。不成熟的愛是:「我愛你,因為我需要你」;而成熟的愛是:「我需要你,因為我愛你」。所以他認為,要想擁有「愛」的能力,首先要放棄自戀,其次是要拋棄父母以及成長過程對人的影響。也就是說,只有擁有完整人格的人才會真正有「愛」的能力。

    在更早的幾千年前,莊子就在書中藉著自己與惠子的聊天,提醒我們:「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遙遊〉)不要將對方當成一棵果樹、一塊有用的木材來對待。他並沒有想把對方拿來為己所用,而僅僅是希望對方的生命因為跟自己的相遇而能夠越發美好。如果說,一個人總是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永恆的靈魂伴侶,總用「尋找」的方式想要覓得的話,那有可能是遇不到的。

    不過,我們每一個本來不會寫詩的人,都可以透過與一本書的相遇,發現自己也可以寫出動人的小詩。所以一定要相信,我們的情感,也可以經過努力而地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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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文字取自
    解愛:重返莊子與詩歌經典,在愛裏獲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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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弗洛姆愛情理論 在 張德芬粉絲團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2014-01-15 18: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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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不是物件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我們都嚮往“一見鍾情”到“白頭到老”理想愛情。但是這樣的完滿是有條件的,我們的人格成熟了嗎?我們有愛的能力了嗎?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指出:愛的煩惱不是物件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愛情是生命的必需品嗎?
    心探索:愛情中人們總是會遭遇許多障礙、痛苦和失望,有朋友就曾感歎說,如果人能不需要愛情該多好!從心理學的角度看,您覺得愛情對於我們來說真的是必需品嗎?
    許金聲:肯定是啊,因為對於愛情的需要是人的一種“類本能”。 “類本能”的意思就是“與本能類似的東西”。它具有人種遺傳的基礎,也具有後天影響的因素,也就是說一方面,對於愛情的需要是天然就有的,另一方面,它的表達又受後天的學習以及環境的影響。既然它是一種類本能,那麼它的滿足就是我們人類所不能夠缺少的了。對於愛情需要的滿足,可以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意義感和價值感。
    愛的煩惱不是物件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心探索:很多人會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物件來愛,不知道對於自己來說什麼樣的人才是那個對的人。
    許金聲: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指出,人們認為愛的問題是一個物件問題,而不是能力問題,他們認為愛本身十分簡單,困難在於找到愛的對象或被愛的對象。但 “愛的能力”的提出,把愛情問題與心理健康問題創造性地結合起來了。或者說,人們在愛情問題有沒有幸福感,關鍵是取決於他的人格是否健康,人格健康,也就 有“愛的能力”。
    如果我們具有愛的能力,我們就能夠把愛情當作是一項“積極的活動”。就會認為“給”比“得”有更多的愉快。傳統的看法把“給”解釋為放棄,被別人奪走東西或做出犧牲。但弗洛姆認為有創造性的人對“給”的理解完全不同,他們認為“給”是力量的最高表現,恰恰是通過“給”,我才能體驗我的力量,我的“富裕”,我 的“活力”。體驗到生命力的昇華和自己的生氣勃勃,因而欣喜萬分。
    最健康圓滿的愛情則是兩個人的“通心”
    心探索:但愛情還是需要兩個人的互動,才能稱之為愛情的吧?
    許金聲:對於愛情的需要是一個人的事情,但對於愛情需要的滿足則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最健康圓滿的愛情則是兩個人的“通心”。
    心探索:那麼如何去尋找“通心的愛”呢?完美伴侶的理想境界是不是很難達到?
    許金聲:這要看對“理想”、“完美”如何定義。最最理想的愛情是“一見鍾情”又“白頭到老”。像肯•威爾伯和崔雅那樣一見鍾情,儘管沒有白頭到老,但它是善始善終的。它要求人格的成熟,至少為獲得這種愛情創造了必要的前提,另外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機緣了。機緣沒有辦法預測,但人格的成熟卻可以通過我們自身的修煉來達到。
    所謂“完美伴侶”,也包括低潮和糾纏的存在
    心探索:但是很多人容易陷入一個尋找“完美伴侶”的怪圈中自我設牢,過於苛求。
    許金聲:是的,靈魂伴侶般的感情或者說心心相印,是一種理想的狀態,我們希望它能夠長久。但人不是神,人必須活在現實中。如果我們希望美好的狀態可以多一些,那麼雙方對於愛情和生活應該有統一的認識,要接納全部的生活。如果只是一方有這種感覺,那麼即使曾經達到很好的默契,其愛情品質也會大幅度下降,從通心的愛下降到其它層次。愛情的舒適區不去主動擴大,就必然會縮小。
    另外,《恩寵與勇氣》中,肯•威爾伯也寫到,在衝突中,他甚至打了崔雅。可見人不是神,就算是所謂“完美伴侶”,也包括低潮和糾纏的存在。“一見鍾情”固然美好,但它對於美好的愛情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它並不能夠保證有多少通心的時光,通心到什麼程度。如果通過一些挫折,走到一起,能夠通心何嘗又不是美好?
    專家介紹
    許金聲: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應用心理學研究中心執行主任,研究員。中國八十年代中期思想解放運動的見證人和推動者之一,中國最早研究人本心理學、馬斯洛心理學、健康人格理論學者之一,也是國內較早宣導心理諮詢,並且做心理諮詢工作的人之一。中國“全人心理學”的宣導者。雲南省心理衛生中心等全國數十家單位心理治療顧問、督導。


    來源:心探索 http://www.innerlight.cc/inner/index.jsp
    微博:http://weibo.com/xintans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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