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誰才是台灣人？》
　
爺爺去世的早，六十出頭就走了。
　
那年他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在北部落地生根。那時候的台北市，到處都還是田地。
　
他沒有領國家終身津貼，一開始只是到處拉三輪車。奶奶說她生我爸那會，家裡窮的要緊，沒有錢坐月子，爺爺自己什麼也沒吃，瘦哩叭嘰的拼命給人拉車拉到頭暈，整個連人帶車掉進水溝裡受了傷。客人看他可憐多付了一點錢，爺爺拿去市場買了塊小小的豬肝帶回去給奶奶。奶奶看著爺爺身上的傷跟那塊小小的豬肝，眼淚掉個不停。
　
後來他們夫妻倆一起拼，攥了點錢做了點小生意，開了間西裝店。小小孩的時候，家裡就教會我縫紉。雖然只是很簡單的技法，但至少後來我幫男友縫衣補襪，無一不稱讚我的。
　
等我再大一點點，爺爺老了做不動了，西裝店收起來了，跟奶奶一起在家帶我們三個小孫輩。雖然小時候都跟他生活在一起，但是十幾年來從來沒聽懂過他講的任何一句話，都是透過奶奶翻譯。印象深刻爺爺有次對著我說：「孫女，去給爺爺拿”月”來！」
　
我「蛤？」了半天，實在聽不懂爺爺要我拿什麼給他。「拿”約”來！”月”啊！」爺爺講得臉紅脖子粗，我都還是沒給聽懂。「爺爺要妳幫他拿”藥”啦！」奶奶從廚房走出來說。
　
直到我認識老劉，有次跟他去了我婆婆在蘇州的娘家。他們娘家都講淮南話，老劉也會講。那次老劉叫他外婆吃藥，說了句：「阿布，你吃”月”了沒？」，我驚訝地看著他，然後紅了眼眶....因為我想起了爺爺。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爺爺講的山東話會跟淮南話有相似的地方。
　
爺爺最喜歡看的節目就是「大陸尋奇」跟「八千里路雲和月」，就算是重播他也會一直看。如果沒有重播了，他就看京劇。很小的時候他還打算送我去學京戲，後來是被我爸我奶奶給擋下來，說唸劇校很苦。現在想想，那大概就是他內心思鄉的投射；又聽說，我爸娶我親媽的時候，爺爺很高興，因為我親媽也是外省第二代，還是山東萊陽的同鄉。
　
還記得有一年，從來都省吃儉用到，會去國父紀念館散步的時候撿人家煙屁股抽的爺爺，居然自己買了飛機票、帶了一箱的行李，說要回去山東看看。回來之後，爺爺說他偷藏了兩個從山東帶回來的鴨嘴梨給我們吃，說是很甜很好吃。味道我已經忘了，但是爺爺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回去山東過了。好像是因為，人事全已非...
　
最近幾年，台灣政治亂象已經到了讓我覺得可怕的程度。一個小小的島上，每個人都可以長篇大論一番政治經。
　
從前課本教我們「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現在說自己是「中國人」會被網民霸凌到體無完膚；以前「大陸尋奇」就是在講對岸，現在你講「大陸」會有人來嗆你「什麼大陸？是美洲大陸還是歐洲大陸？」；逢年過節，我們家拜的祖先、清明節去善導寺拜的爺爺都是中國人，但你現在若是說「我們的祖先本來就是中國人」，會被網民嗆「太平洋沒有加蓋，要舔共歡迎滾回去！」。
　
現在的台灣，動盪的程度好像不輸從前的戰亂年代，政局已經演變成不是藍就得是綠，不是台灣人就快滾出去的局面。這麼小的一塊土地，卻不停對立、分裂，甚至劍拔弩張、互相攻擊。說真的，我雖然生於台灣長於台灣、回饋於台灣，卻越來越感到無所適從。到底，我是外省人、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而那些跟我爺爺一樣，懷抱著永遠甩不掉的鄉愁，在台灣落地生根的榮民們，又是哪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