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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社會體制下的女性悲歌】
今天分享的短篇,出自中國作家老舍的作品〈柳家大院〉。
故事圍繞著「柳家大院」裡的租戶展開,深刻描繪出舊社會裡,小人物的可憐可惡,以及整個體制對女性的欺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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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大院 / 老舍
這兩天我們的大院裡又透著熱鬧,出了人命。
事情可不能由這兒說起,得打頭兒來。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個算命的先生。我也賣過酸棗、落花生什麼的,那可是先前的事了。現在我在街上擺卦攤,好了呢,一天也抓弄個三毛五毛的。老伴兒早死了,兒子拉洋車。我們爺兒倆住著柳家大院的一間北房。
除了我這間北房,大院裡還有二十多間房呢。一共住著多少家子?誰記得清!住兩間房的就不多,又搭上今天搬來,明天又搬走,我沒有那麼好記性。大家見面招呼聲「吃了嗎」,透著和氣;不說呢,也沒什麼。大家一天到晚為嘴奔命,沒有工夫扯閒話兒。愛說話的自然也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飽了。
還就是我們爺兒倆和王家可以算作老住戶,都住了一年多了。早就想搬家,可是我這間屋子下雨還算不十分漏;這個世界哪去找不十分漏水的屋子?不漏的自然有哇,也得住得起呀!再說,一搬家又得花三份兒房錢,莫如忍著吧。晚報上常說什麼「平等」,銅子兒不平等,什麼也不用說。這是實話。就拿媳婦們說吧,娘家要是不使彩禮,她們一定少挨點揍,是不是?
王家是住兩間房。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裡最「文明」的人了。「文明」是三孫子,話先說在頭裡。我是算命的先生,眼前的字兒頗念一氣。天天我看倆大子的晚報。「文明」人,就憑看篇晚報,別裝孫子啦!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花匠,總算混著洋事。其實他會種花不會,他自己曉得;若是不會的話,大概他也不肯說。給洋人院裡剪草皮的也許叫作花匠;無論怎說吧,老王有點好吹。有什麼意思?剪草皮又怎麼低下呢?老王想不開這一層。要不怎麼我們這種窮人沒起色呢,窮不是,還好吹兩句!大院裡這樣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學;好像「文明」人的吹鬍子瞪眼睛是應當應分。反正他掙錢不多,花匠也罷,草匠也罷。
老王的兒子是個石匠,腦袋還沒石頭順溜呢,沒見過這麼死巴的人。他可是好石匠,不說屈心話。小王娶了媳婦,比他小著十歲,長得像擱陳了的窩窩頭,一腦袋黃毛,永遠不樂,一挨揍就哭,還是不短挨揍。老王還有個女兒,大概也有十四五歲了,又賊又壞。他們四口住兩間房。
除了我們兩家,就得算張二是老住戶了;已經在這兒住了六個多月。雖然欠下倆月的房錢,可是還對付著沒叫房東給攆出去。張二的媳婦嘴真甜甘,會說話;這或者就是還沒叫攆出去的原因。自然她只是在要房租來的時候嘴甜甘;房東一轉身,你聽她那個罵。誰能不罵房東呢;就憑那麼一間狗窩,一月也要一塊半錢?!可是誰也沒有她罵得那麼到家,那麼解氣。連我這老頭子都有點愛上她了,不是為別的,她真會罵。可是,任憑怎麼罵,一間狗窩還是一塊半錢。這麼一想,我又不愛她了。沒有真力量,罵罵算得了什麼呢。
張二和我的兒子同行,拉車。他的嘴也不善,喝倆銅子的「貓尿」能把全院的人說暈了;窮嚼!我就討厭窮嚼,雖然張二不是壞心腸的人。張二有三個小孩,大的檢煤核,二的滾車轍,三的滿院爬。
提起孩子來了,簡直的說不上來他們都叫什麼。院子裡的孩子足夠一混成旅,怎能記得清楚呢?男女倒好分,反正能光眼子就光著。在院子裡走道總得小心點;一慌,不定踩在誰的身上呢。踩了誰也得鬧一場氣。大人全別著一肚子委屈,可不就抓個碴兒吵一陣吧。越窮,孩子越多,難道窮人就不該養孩子?不過,窮人也真得想個辦法。這群小光眼子將來都幹什麼去呢?又跟我的兒子一樣,拉洋車?我倒不是說拉洋車就低賤,我是說人就不應當拉車;人嘛,當牛馬?可是,好些個還活不到能拉車的年紀呢。今年春天鬧瘟疹,死了一大批。最愛打孩子的爸爸也咧著大嘴哭,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可是哭完也就完了,小席頭一卷,夾出城去;死了就死了,省吃是真的。腰裡沒錢心似鐵,我常這麼說。這不像一句話,總得想個辦法!
除了我們三家子,人家還多著呢。可是我只提這三家子就夠了。我不是說柳家大院出了人命嗎?死的就是王家那個小媳婦。我說過她像窩窩頭,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我也不是說她「的確」像窩窩頭。我是替她難受,替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媳婦們難受。我就常思索,憑什麼好好的一個姑娘,養成像窩窩頭呢?從小兒不得吃,不得喝,還能油光水滑的嗎?是,不錯,可是憑什麼呢?
少說閒話吧;是這麼回事:老王第一個不是東西。我不是說他好吹嗎?是,事事他老學那些「文明」人。娶了兒媳婦,喝,他不知道怎麼好了。一天到晚對兒媳婦挑鼻子弄眼睛,派頭大了。為三個錢的油,兩個大的醋,他能鬧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窮人肝氣旺,愛吵架。老王可是有點存心找毛病;他鬧氣,不為別的,專為學學「文明」人的派頭。他是公公;媽的,公公幾個銅子兒一個!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窮小子單要充「文明」,這是哪一股兒毒氣呢?早晨,他起得早,總得也把小媳婦叫起來,其實有什麼事呢?他要立這個規矩,窮酸!她稍微晚起來一點,聽吧,這一頓揍!
我知道,小媳婦的娘家使了一百塊的彩禮。他們爺兒倆大概再有一年也還不清這筆虧空,所以老拿小媳婦出氣。可是要專為這一百塊錢鬧氣,也倒罷了,雖然小媳婦已經夠冤枉的。他不是專為這點錢。他是學「文明」人呢,他要作足了當公公的氣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嗎,他想把婆婆給兒媳婦的折磨也由他承辦。他變著方兒挑她的毛病。她呢,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可懂得什麼?跟她耍排場?我知道他那些排場是打哪兒學來的:在茶館裡聽那些「文明」人說的。他就是這麼個人——和「文明」人要是過兩句話,替別人吹幾句,臉上立刻能紅堂堂的。在洋人家裡剪草皮的時候,洋人要是跟他過一句半句的話,他能把尾巴擺動三天三夜。他確是有尾巴。可是他擺一輩子的尾巴了,還是他媽的住破大院啃窩窩頭。我真不明白!
老王上工去的時候,把磨折兒媳婦的辦法交給女兒替他辦。那個賊丫頭!我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窮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們給人家作丫環去呀,作二房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應該的事),那能怨她們嗎?不能!可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樣的討人嫌,能鑽天覓縫地給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睜白眼地亂造謠言給嫂子使壞。我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壞,她是由那個洋人供給著在一個學校念書,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一雙整鞋,頭髮上也戴著一把梳子,瞧她那個美!我就這麼琢磨這回事:世界上不應當有窮有富。可是窮人要是狗著有錢的,往高處爬,比什麼也壞。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作一雙青布新鞋,她變著方兒給踩上泥,然後叫他爸爸罵兒媳婦。我沒工夫細說這些事兒,反正這個小媳婦沒有一天得著好氣;有的時候還吃不飽。
小王呢,石廠子在城外,不住在家裡。十天半月地回來一趟,一定揍媳婦一頓。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的。可是小王本來可以不揍媳婦,因為他輕易不回家來,還願意回回鬧氣嗎?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邊挑撥啊。老王罰兒媳婦挨餓,跪著;到底不能親自下手打,他是自居為「文明」人的,哪能落個公公打兒媳婦呢?所以挑唆兒子去打;他知道兒子是石匠,打一回勝似別人打五回的。兒子打完了媳婦,他對兒子和氣極了。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作石頭,一下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裡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裡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麼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地鬧撞客。總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後,她又哭又說,一個人鬧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鬧我不管;管又有什麼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堵?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鬧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裡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麼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麼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哪個王八蛋的「文明」可笑,又可哭!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麼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像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裡作飯,她到嫂子屋裡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有笑意。翻了半天,什麼也沒翻出來。我說「半天」,意思是翻得很詳細;小媳婦屋裡的東西還多得了嗎?我們的大院裡一共也沒有兩張整桌子來,要不怎麼不鬧賊呢。我們要是有錢票,是放在襪筒兒裡。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像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幹,稀粥似的白飯攤在地上。她拚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紮著兩隻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只看了小王那麼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髮,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裡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沒上學,為是繼續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我沒看見呢?有這麼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後退,還說不出話來。
這一場過去,二妞搭訕著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鬧了。
小媳婦一個人在屋裡,工夫可就大啦。張二嫂又過來看一眼,小媳婦在炕上躺著呢,可是穿著出嫁時候的那件紅襖。張二嫂問了她兩句,她也沒回答,只扭過臉去。張家的小二,正在這麼工夫跟個孩子打起來,張二嫂忙著跑去解圍,因為小二被敵人給按在底下了。
二妞直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飯沒有。二妞向來不動手作飯,女學生嘛!一開屋門,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聲,嫂子在房梁上吊著呢!一院子的人全嚇驚了,沒人想起把她摘下來,誰肯往人命事兒裡攙合呢?
二妞捂著眼嚇成孫子了。「還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誰說了這麼一句,她扭頭就跑,仿佛鬼在後頭追她呢。老王回來也傻了。小媳婦是沒有救兒了;這倒不算什麼,髒了房,人家房東能饒得了他嗎?再娶一個,只要有錢,可是上次的債還沒歸清呢!這些個事叫他越想越氣,真想咬吊死鬼兒幾塊肉才解氣!
娘家來了人,雖然大嚷大鬧,老王並不怕。他早有了預備,早問明白了二妞,小媳婦是受張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沒逼她死,王家沒給她氣受。你看,老王學「文明」人真學得到家,能瞪著眼扯謊。
張二嫂可抓了瞎,任憑怎麼能說會道,也禁不住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辯,丈夫回來也得鬧一陣。打官司自然是不會打的,柳家大院的人還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婦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這可不好辦!柳家大院的人是有眼睛的,不過,人命關天,大家不見得敢幫助她吧?果然,張二一回來就聽說了,自己的媳婦惹了禍。誰還管青紅皂白,先揍完再說,反正打媳婦是理所當然的事。張二嫂挨了頓好的。
小媳婦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錢;沒錢再說厲害的。老王怕什麼偏有什麼;前者娶兒媳婦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又來了一檔子!可是,無論怎樣,也得答應著拿錢,要不然屋裡放著吊死鬼,才不像句話。
小王也回來了,十分像個石頭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裡很難過,誰也沒把死了的小媳婦放在心上,只有小王進到屋中,在屍首旁邊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決不會常打她。可是,爸爸「文明」,兒子也自然是要孝順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頭的。他一聲沒出,在屋裡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條新褲子——就是沒補釘呀——給媳婦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說什麼,他好像沒聽見。他一個勁兒地吸蝙蝠牌的煙,眼睛不錯眼珠地看著點什麼——別人都看不見的一點什麼。
娘家要一百塊錢——五十是發送小媳婦的,五十歸娘家人用。小王還是一語不發。老王答應了拿錢。他第一個先找了張二去。「你的媳婦惹的禍,沒什麼說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裡來。」老王說得溫和,可又硬張。
張二剛喝了四個大子的貓尿,眼珠子紅著。他也來得不善:「好王大爺的話,五十?我拿!看見沒有?屋裡有什麼你拿什麼好了。要不然我把這兩個大孩子賣給你,還不值五十塊錢?小三的媽!把兩個大的送到王大爺屋裡去!會跑會吃,決不費事,你又沒個孫子,正好嘛!」
老王碰了個軟的。張二屋裡的陳設大概一共值不了幾個銅子兒!倆孩子叫張二留著吧。可是,不能這麼輕輕地便宜了張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張二唱開了打牙牌,好像很高興似的。「三十幹嗎?還是五十好了,先寫在賬上,多喒我叫電車軋死,多喒還你。」
老王想叫兒子揍張二一頓。可是張二也挺壯,不一定能揍得了他。張二嫂始終沒敢說話,這時候看出一步棋來,乘機會自己找找臉:「姓王的,你等著好了,我要不上你屋裡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著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張二嫂鬥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來,這種野娘們什麼也幹得出來,真要再來個吊死鬼,可得更吃不了兜著走了。老王算是沒敲上張二。
其實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張二這一場不過是虛晃一刀。他上洋人家裡去,洋大人沒在家,他給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塊錢。洋太太給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錢扣的,不要利錢。
老王拿著回來了,鼻子朝著天。
開張殃榜就使了八塊;陰陽生要不開這張玩藝,麻煩還小得了嗎。這筆錢不能不花。
小媳婦總算死得「值」。一身新紅洋緞的衣褲,新鞋新襪子,一頭銀白銅的首飾。十二塊錢的棺材。還有五個和尚念了個光頭三。娘家弄了四十多塊去;老王無論如何不能照著五十的數給。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妞可遭了報,不敢進屋子。無論幹什麼,她老看見嫂子在房梁上掛著呢。老王得搬家。可是,髒房誰來住呢?自己住著,房東也許馬馬虎虎不究真兒;搬家,不叫賠房才怪呢。可是二妞不敢進屋睡覺也是個事兒。況且兒媳婦已經死了,何必再住兩間房?讓出那一間去,誰肯住呢?這倒難辦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兒,兒媳婦一死,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塊花在死鬼身上,還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連二妞的身份也落下來了。乾脆把她打發了,進點彩禮,然後趕緊再給兒子續上一房。二妞不敢進屋子呀,正好,去她的。賣個三百二百的除給兒子續娶之外,自己也得留點棺材本兒。
他搭訕著跟我說這個事。我以為要把二妞給我的兒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給留點神,有對事的外鄉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沒說什麼。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二十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
房東來了,因為上吊的事吹到他耳朵裡。老王把他唬回去了:房髒了,我現在還住著呢!這個事怨不上來我呀,我一天到晚不在家;還能給兒媳婦氣受?架不住有壞街坊,要不是張二的娘們,我的兒媳婦能想得起上吊?上吊也倒沒什麼,我呢,現在又給兒子張羅著,反正混著洋事,自己沒錢呀,還能和洋人說句話,接濟一步。就憑這回事說吧,洋人送了我一百塊錢!
房東叫他給唬住了,跟旁人一打聽,的的確確是由洋人那兒拿來的錢。房東沒再對老王說什麼,不便於得罪混洋事的。可是張二這個傢伙不是好調貨,欠下兩個月的房租,還由著娘們拉舌頭扯簸箕,攆他搬家!張二嫂無論怎麼會說,也得補上倆月的房錢,趕快滾蛋!
張二搬走了,搬走的那天,他又喝得醉貓似的。張二嫂臭駡了房東一大陣。
等著看吧。看二妞能賣多少錢,看小王又娶個什麼樣的媳婦。什麼事呢!「文明」是孫子,還是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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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又柔〈孝順〉(節錄)
妹夫被處死一事,恐怕是最後一根稻草。那件事情在父親心中根植了對新統治者的不信任感。今天回頭去看,任何人都很清楚那就是白色恐怖。特別是父親那個世代的台灣人,對國民黨那麼深惡痛絕也並非毫無因由。作為這種情感的反動,覺得前一個時代的統治遠比當下好得多的想法,也就越發堅定。一直到自己已經是當年父親年齡的兩倍大時,文健才終於能做如是想。
──Lí, lí-kóng-beh-tuà-guá-khì-khuànn Fujisan?(你……你說要帶我去看富士山?)
以顫抖的聲音講電話的父親雙眼泛著淚光,看到這一幕,文健心想,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掉父親的這個模樣。
──你說,要帶我去看富士山是嗎?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今晚向大家分享温又柔短篇小說集《機場時光》裡的文字。
其中一篇題為〈孝順〉,篇中主要角色為「文健」及其父母,文健的父母親是「白色恐怖」的親歷者,因而厭惡國民黨而愛崇日本;而文健所接受的養成教育,讓他的民族情感與父親大相逕庭(詳見小說)。這裡所節錄的,是文健幾番猶豫後,承諾攜父母至日本遊玩時,父親顯示出的激越情感。
當我們閱讀這類的故事、人物時,恐怕難以感同身受,不過至少可以理解為什麼。而小說家藉由故事所勾勒的人性、情感,則是鮮明、生動,而不會過時的。
另按:小說翻譯裡的拼音是閩南語,大家可直接讀括號裡的國語理解。
#温又柔 創作,#孝順
#海綿體 手寫、襯圖,粉專 海綿體 himantee,Instagram:himantee
#李蕪 簡述
※聆聽 #林德柔 朗讀(再節錄),請至:https://youtu.be/L5ut_CaOuzw
※本篇收錄於温又柔小說集《#機場時光》(#黃耀進 譯,臺灣商務,2019年10月)
※温又柔,及《機場時光》(從書介擷取、微調)
温又柔(1980-),台籍作家, 3歲時即隨家人移居東京,故慣用日語。不時往返於日本、台灣之間,因而對機場產生了特別的感情:
「『往來生活於日本和台灣兩國的妳,故鄉在何方?』被問及這個問題時,自己心中反覆思考,想要找出最接近正確的解答,而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終於追尋到了這個答案。
「或許,對我而言可稱為故鄉的地方,就是機場。』」
※温又柔〈台灣版序〉(節錄)
以「機場時光」為名的這本書中所收錄的十篇短篇小說,都是在撰寫前一部作品《中間的孩子們》時構思的。我想要嘗試以既是出發地、又是目的地的機場為舞台,通過描繪不同年齡、性別以及國籍的各種人們,在這個日本和台灣中間的場域表現我心目中的「日本」和「台灣」。並且我從最初便決定,最後一篇故事的主述者,將和我一樣,是在不斷反覆「回國」到台灣和「再入國」到日本中長大的角色。
本書中收錄的作品,僅有〈邁向聲音的彼方〉一篇為非虛構作品,撰寫時期也早在二○一二年,與其他十篇作品有著數年的時差。重新閱讀這篇連自己也差不多遺忘了的紀行散文時,察覺和自己剛寫迄、圍繞著機場的十篇短篇小說有著驚人的共鳴,故將此文也收錄在本書之中。
我一直記得讀過這本書的友人所說的一句話:
「這本書,好像是温又柔寫給台灣的情書呢。」
確實如此,這本書書寫了我是如何看待台灣的。「台灣,比(你)我所想的更加廣大、更加複雜,也正因為如此,才成就了這個豐饒的場域呀。」
「對身為日本人的我而言,妳筆下的日本讀來新鮮有趣,相信對台灣讀者來說,既是台灣人又是日本人的妳所描寫的台灣,也會讓他們感受到特別的魅力。」這位友人自信滿滿地斷言,讓我的內心充滿了欣喜。
由我的盟友黃耀進所翻譯的《機場時光》,終於「抵達」了台灣。在這個當下,我也懷抱緊張的心情,祈禱著友人的這番感想不會僅僅在她和我之間終結,期待這樣的夢想能散播、投遞到更多讀者的心中。
二○一九年六月吉日
於摻雜著台灣風情的初夏之風中,氣氛爽朗的東京
温又柔
※感謝臺灣商務聯絡人德柔提供文本,並感謝海綿手寫、襯圖。
孝順的故事短篇 在 重點就在括號裡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牆」
茉莉的最後一天,在牆的外面戛然而止。
茉莉的世界充滿了各種顏色的牆,總是冷冰冰的客廳的牆漆著淡藍色,跟妹妹同住的房間的牆漆著可愛的粉紅色,認為茉莉還沒有長大所以沒有拔掉的監視器,將茉莉的一舉一動鎖進那黑漆漆邊框的液晶螢幕,層層疊疊,茉莉被困在這些牆裡,逃也逃不開。
媽媽碎碎唸著茉莉跟妹妹,「外面有多少人在等著看妳們兩個啊」,妹妹不經意的回嘴「外面,誰在看啊」,是啊,在牆的外面到底有誰在看?到底要做給誰看?茉莉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什麼話都沒有開口,因為對茉莉而言,這些無形的「牆」比有形體的牆還要冷峻,深深地將茉莉封進更深的黑暗,就算大喊也沒有人會聽到吧。
綠色的茉莉,最常聽見總是穿著粉紅的媽媽大吼的一句話是「我要是沒生妳們,我現在也是一個教授」,因為這是媽媽賭氣時,最後的最後一定會說的狠話,但茉莉跟妹妹都不能理解,如果自己存在的價值,原來是可以這樣子被量化,就只是一個讀書讀的很成功的地位與名位,那自己到底算什麼?
憤怒痛哭的妹妹說,「妳以為我們想被妳生出來喔」,媽媽無語,她回答不出來,也許她想著這些年犧牲的歲月,到底能換來留美讀到的碩士學位後能得到多高的成就,還是一點一滴看著女兒們長大的青春?沒有人會知道,就像爸爸說「只有茉莉,沒有人知道她在跳下去的當下在想什麼」。
也像茉莉最喜歡的作家出版的那本短篇小說集 (實際上是這集編劇洪茲盈自己的著作),叫做《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媽媽只是跟茉莉一樣,被看不見的「牆」,牢牢地困在裡面,沒有光能照進裡面。
茉莉的最後一天過了之後,媽媽絞盡腦汁想要找出「茉莉為什麼要結束生命」這個問題的源頭,最後她透過高科技,終於能讀出茉莉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幫助她的技師告訴她「茉莉復活了」,但她腦子裡想的,是綠色的茉莉被困在冰櫃、被困在透明的牆,想逃也逃不出來,雖然殘忍,但只有透過這種方式,她才能得到救贖。
她在「茉莉的最後一天」裡,看見了茉莉書桌上那一隻隻螞蟻,明明是群體生物卻看起來這麼孤獨,垂死著,掙扎著,多麼痛苦,最終,看見了一個名為「聲耀」的男孩姓名。
對,就是聲耀吧,就是這些文學跟小說吧,嗑藥、自虐、同性戀,這些黑暗的字彙居然出現在茉莉的牆裡世界,她無法想像,她痛苦地對著灰牆裡的警察說,「我要是知道文學是這樣子在傷害我的小孩,我才不會讓她讀」。
在建中學校的外牆,聲耀卻大聲地對她吼著「茉莉真可憐」,明明擁有撰寫故事的才華,卻硬生生地被限制住,他說「她是天才,所有人都叫她一定要寫下去」,媽媽不解,「所有人?」那些牆外頭的人到底又懂什麼?讓她接觸到這麼黑暗的事物,有如墮落,將她拉下更沉的世界。
心理師告訴她最後的真相,以及茉莉擁有什麼樣的黑暗。原先她認為是孝順象徵的髮飾,居然只是茉莉一個「很爽」的念頭、茉莉無數次那些輕生的念頭、在高牆的上方不停徘徊,還有被她藏起來的割腕的痕跡,還有聲耀要告訴她、茉莉心裡那幾句最真誠的話:「我所受的教育卻逼迫我開始創作,有時會感謝媽媽,讓我擁有寫作的能量,我沒有什麼才華,只是被痛苦選上,也被寫作選上了而已。」
在劇裡彷若知悉所有人內心那道牆的心理師,總是唱著的第一句是,茉莉千頭萬緒裡的黑暗痛苦心情:「又過了一天/我過的是什麼時間」,被痛苦選上,最終用小說寫出痛苦的少女,就像是只能在最後一天,才能讓媽媽知道,自己過的是什麼時間。
她崩潰,她一手築出的這道牆,才是造就「茉莉的最後一天」的主因。
在最後的最後,她回到有如產房,也像是被透明塑膠布所圍成的牆牢牢封住的實驗室裡,坐在高科技躺椅上,她回到茉莉的最後一天,也像是回到了她見到茉莉的第一天,那個沒有牆困住的孩子。
綠色的茉莉哭著說著這些不成句的話:「媽咪,謝謝妳,可是,對不起」。謝謝,是感謝媽媽給了她第一天,對不起,是懊悔她只能給媽媽,她的最後一天。
她哭著笑著,只能說出最後一句話,「媽媽愛你」。
她打開了手臂,打開了牆,像是要緊緊抱著那個看不見的茉莉。
也像是用盡一生的氣力,她要抱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