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 POSSIBLE：申辦居留完結篇】

　　拿到語言學校的出席證明之後，我再度前往居留局。

　　同樣地，光是排隊排到警衛那一關，就又花了兩個小時。當警衛要求我出示預約單。那個「我沒有預約單，但是我收到通知要我來這裡辦理居留」的對話又要重演一次，真的很煩。折騰了好一陣子，終於通過警衛這一關。進去之後，我找不到昨天刁難我、叫我去搞一張出席證明的女人。我把整個居留局一樓逛遍了，就是沒找到她，覺得非常焦慮。昨天發生的事只有我跟她知道，她扣留我的所有文件，要求補交出席證明，導致我現在手上只有出席證明。
　　不妙，非常不妙，太不妙了。我不覺得任何一個巴黎人會負責到把這件事情交代給同事。如果昨天那個女人真這麼做了，我願意發毒誓此生不再說居留局的壞話，一個字都不說。

　　我手上拿著一張Ａ４大小的出席證明，完全不知道該交給誰。問了兩個辦事人員，兩個人都不想鳥我。叫我去找旁邊一位專門處理疑難雜症的先生。
　　「你好，我昨天來過，一位馬蛋叫我補交語言學校的出席證明，但那位馬蛋今天好像沒來上班，請問我該把這張交給誰呢？」
　　「居留證給我。」
　　「我沒有居留證。」
　　「沒有居留證？」他抬頭看我，一臉不耐煩。
　　「對，我沒有居留證，所以我來補這張文件。補了之後我就可以拿到臨時居留證，然後我就可以去體檢，體檢完我就可以拿到正式居留。」
　　「沒這回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沒有居留證，你來這裡做什麼？我『不可能』幫你處理任何事，請你離開。」
　　「我了解你不方便處理這個狀況，你願不願意幫我聯絡昨天那位馬蛋，或許他知道我的文件放在哪。」
　　「辦不到。」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還有誰能幫我？」
　　「你說謊，騙子！你根本就沒有居留證！憑這張紙你別以為能做什麼，我告訴你，什麼都『不可能』。沒有居留證的人，去大學城辦，不要來這裡。去大學城！請你離開。我『不可能』幫你處理。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可能』、『不可能』！去大學城吧你！」我不知道他發什麼神經，突然翻臉指控我是騙子，可能被馬人附身吧，或者其實他們是親戚。接下來的一分鐘，這個男人只是不斷地重複「不可能」和「大學城」而已。

　　經過地獄的馬人、語言學校的秘書、警衛、上一個辦事員以及無數巴黎人的折磨。這男人的惡劣已經完全不會引起我任何憤怒或殺意，事實上我也殺不了他，他是殭屍，一種行屍走肉的物體，沒有心沒有血沒有體溫，巴黎多的是殭屍。跟殭屍講人話是沒有用的。我直接離開他，省得被他傳染殭屍病。
　　離開殭屍之後，我仔細地觀察整個居留局，發現一個金髮的甜美辦事員，極有可能是全場最和善的人類。我抓了個空隙跑去找她，她願意聽我說話，謝天謝地！聽完我的困難之後，金髮小姐請主管出面處理。
　　主管是一位襯衫燙很挺的溫和四十歲男人，口頭上很有禮貌，但感覺不出來是偽善的那種，還是真心的那種，我還太嫩，參不透巴黎人。主管拿了我的護照進資料室，說是要幫我找看看有沒有我的文件。但他一分鐘就出來了，真的不誇張，我猜他只是進去彈了個指、抓抓屁股就又開門走出來。
　　他帶著他那溫和有禮的笑容，將我的護照交到我手裡，冷靜、篤定地說：「我非常確定你的文件不在這裡，我想，一定是你搞錯了，我們這裡從來不處理初次居留的案件，請到大學城。」

　　Fuck you all, fuck off, go to hell.

　　我用那一整疊的居留文件、無數的刁難、數不清的言語攻擊、Ｎ趟奔波、各種情緒折磨……換來的是手上這一張他媽的出席證明。我只剩這張出席證明而已，不是臨時居留、不是體檢單，什麼都不是，是一張愚蠢的語言學校出席證明。我將我的整疊文件，包含法文版的出生證明、法文版的財力證明、法文版的大學畢業證書、銀行賬戶、居住證明、房東親筆信、水電地址證明……都交給了上一個該死的辦事員，然後我現在手裡只剩這張蠢紙，一張根本不在法律條文內，一張只是辦事員早餐沒吃好拿我出氣而叫我去搞出來的、愚蠢的語言學校出席證明！

　　整個居留局全是混賬。我失去了全部的文件，絕望到谷底。我離開了，一秒都不想繼續待在這裡。相信我，我很想拿東西砸向那個偽善的主管，他比剛剛那個殭屍先生還惡毒，他用溫和有禮的態度羞辱我是個來胡鬧的騙子，然後輕描淡寫地打發我走，連言語攻擊都省了。我終於理解為什麼之前來居留局，老是看到有人被警衛架走，他們大概是遭受到跟我一樣的待遇，然後失控了，於是偽善的主管或者任何一個其他人，只要彈個指，警衛就會過來把他架走。我見過兩次，一次是大陸女生哭著被架走，另一次是中東男人氣急敗壞地被架走。那時我完全無法想像發生什麼事，但我現在懂了。

　　我沒有失控，我離開了。

　　當天晚上我異常冷靜。我想我臉上一定寫著「免費的欺負」，就跟那種「免費的擁抱」一樣，我八成是散發出一種惹我不用付出代價的氣息，讓這些狡猾敏銳的巴黎人一再蹧蹋我。巴黎人不是白癡，我才是白癡，他們眼睛很利心也很狠，他們在這個城市活下來了，不可能是白癡。真他媽的無助，但我沒有人可以撒嬌，一個都沒有。也好，這種時候，我不需要那種「哎喲，不是妳的問題啦，完全是巴黎人太壞了！」的安慰，問題絕對在我身上，只是我看不見。我可以繼續失敗沒關係，但我一定要把那他媽的遊戲規則找出來。

　　我照法律條文重新搞出一份完整的申辦居留文件，並抽掉那張愚蠢的語言學校出席證明。某個星期五早上我前往大學城，全程冷靜，沒有半點慌張，把之前那一連串荒謬至極的鳥事全部拋棄，當沒發生過。我今天就是一個來大學城辦理初次居留的人，跟所有其他人一樣。四個小時之後，毫無波折地拿到臨時居留證。接著我立刻帶著臨時居留證去音樂學院註冊，今天剛好馬人沒來，是另一位秘書代辦，無痛註冊成功。

　　兩個星期之後，我去體檢，在體檢的最後一關領到了正式居留證。The End.

　　真要我說到底如何擺脫這個困境，或者說我是如何擺脫在巴黎的每一個困境的，我會說，巴黎是個潛意識的戰場。你焦慮，這個城市就回饋給你焦慮，你自覺無價值，這個城市就為你送上剝削，你匱乏，這個城市就掏空你的庫。但她也能給你平靜與甜美，賞你一場永恆的美夢，或者讓你成為一個更清醒、更自由的人。
　　語言、智慧、金錢、這些都只是武器與後盾，真正能保護你的，也同時能傷害你的，是你的潛意識。可能大部份的人會覺得歸咎給潛意識非常不實際，但我認為這其實是所有事件背後最實際的緣由。不論在世界各地，潛意識都是唯一的遊戲規則，但巴黎這個城市顯化潛意識特別快，巴黎人玩得特別兇。所以，搞好你跟潛意識的關係，再入場。

　　他媽的我終於領到正式居留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