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我們為何敬拜律師 | SOSreader】

香港沒有法治，卻有對法庭、法律、法官、律師的崇拜。這問題有點抽象，但只要看周星馳的電影就會明白。例如《唐伯虎點秋香》(1993)和《九品芝麻官》(1994)，雖然是兩個分開的故事，但反映同一種心理結構。中國人崇拜律師，但不是崇拜律師與強權作對、伸張正義的理想一面，而是崇拜其現實一面。

「自古以來」中國皇帝靠法令治國，連工程浩大的統一文字，最初都是為了傳播律令，方便統治。雖然曾經有大理寺這類專門處理法律問題的機構，但在地方的大眾層面，絕少分開行政和司法權力。包青天是行政官員，但他同時掌管展昭這個執法部門，又做主審法官。因此包青天理論上也是一個「法律界人士」。在中國的語境中，能夠把玩條文、詮釋法律、使用法律的人，就等於分享到由皇帝流溢出來的生殺大權。

中國人對律師的崇拜，不是因為律師執著對錯，伸張公義，表現真理和道德的理想設定，而是因為他有權、他代表權，掌握人的生殺大權。法律是否符合正義，不是這個文明在意的問題。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法律界人士」從來不是「逆權」的代表，而是統治階級的一部份。能通律令的人士，就要有讀寫技能；「讀書明理」的人，也必定是朝廷科舉制度的收編對像。學者同理。所以對中國人來說，不會有甚麼「良心」學者，為學者必然是為了賣予帝皇家。

《唐伯虎點秋香》表現的是一種中國古老的文人崇拜。雖然英文片名是「Flirting Scholar」、出現了武功、四大淫俠等香港式的處理，但它總體而言，仍然是一首中國文化Grand Narrative式的讚歌——文人經過一輪冒險和艱難之後，抱得顏如玉。殘酷的是，現實中的那些唐伯虎受到崇拜，並不是因為無法客觀衡量的詩畫雙絕，而是可以量化的科舉名次，乃至入朝做官，可以得到幾品俸祿。

另一套《九品芝麻官》也差不多，彷彿只是唐伯虎去了做官而發生的冒險故事。無論如何，文人—律師—官，是一體的概念。只要搞懂了這個，我們看大眾對律師、學者的非理性敬畏，就有了中國文化的人類學根據。

律師和學者其實也是廣義的統治階級一員，因此並不是「平民百姓」。真正的平民百姓只能靠他們取得公道，因此律師從政，其實只是等於包青天為平民伸張正義，但他們不會期望、不會准許白青天是一個反對皇帝的人。因為反對皇帝就不再是官，沒有權，不能再幫到下賤的平民。

中華文化圈中的人，總是對學者和律師有特殊的敬畏，這有別於他們同樣敬畏的有錢佬。因為錢和權終究是兩件事。人不會假設有錢佬是正義的，卻熱愛假設文人、律師、學者都會有良心。正如中國人會假定每一個皇帝都是宅心仁厚，暴政只是因為受到貪官蒙蔽。

這源於中國的「法」，自古以來就是為了方便統治者，因此不會接受「法」高於統治者。在這個設定中，人民事實上沒可能制衡權力。即使皇帝是出於平民，但一執掌了權力，就無人可以制衡。所以中國人的心理因而扭曲 ，只能主觀想像統治階級也是好人，只是一時受到蒙蔽。即使證據擺在眼前，還是會主觀否認，不接受現實。

至於律師，由於也是政治世界的一份子，所以也獲得敬拜，大家也假定他們一定是好人。如果你們有看過道教的符，裡面都有「敕令」二字，將神仙世界附比為人間的朝廷，敕令是來自神仙世界的皇帝，因此能夠請神或鎮壓鬼魂。但是道士是不是一定好的呢？由於道士的世界和政治距離遠一點，所以中國人不假定道士一定是公義的。事實中國傳統的小說中也經常出現壞的道士，僧人亦同理。

鬧妖道、妖僧是容易的，也經常有，古往今來也有，但鬧假律師就不那麼容易，因為在中國社會，律師連接著上面的權力，因為是政治，所以大眾不會碰。很多人自己不知道，但文化潛意識知道，所以畏首畏尾是一定，甚至阿諛奉承，錦上添花亦不在話下。《包青天》電視劇在台灣熱播，也是同一種思想之故。

就算那個是何君堯，讀法律，在中國人的眼中，也是有政治氣味的，中國語境中的律師，本質就像官僚，所以他們也就敬而遠之。或者要找另一些律師去為自己出頭，表達對這個律師的不滿。如果是自己一個，沒有title，是不敢的。像遇到妖魔作祟，道士要請天兵天將、耶教徒要請上帝出來，自己是軟弱的。那敬畏是多麼深遠和古老。

中國人對律師的崇拜，不是因為律師執著對錯，而是因為他能役使現實中皇帝的權力；他們能得到很多錢，就更加不用說。馬田史高西斯的《沉默》裡面有一段是這樣的，老師對學生說，日本人崇拜太陽神，而不知道甚麼是耶和華，因為太陽神是見得到的，日本文化根本無法處理物質世界以外的概念。天下烏鴉一樣黑。這是多麼似曾相識。

===================
付費連結：https://sosreader.com/project/indiehongkong/
網購盧斯達的新書：https://goo.gl/6W4tN8
或到三聯、商務、中華書局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