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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胸稅抗爭



故事是這樣的：在19世紀初的特拉凡科爾(Travancore)土邦、今天印度西南角克拉拉
(Kerala)邦的小鎮切爾塔拉(Cherthala)附近住著一對夫妻，妻子名喚南葛麗(Nangeli)；
他們都是艾茲哈瓦(Ezhava)種姓的成員，得向土邦繳納各種苛捐雜
稅：擁有土地得課稅，擁有奴隸得繳稅，兩者都沒有的漁夫便算計他的漁網收稅，男人要
留一把鬍子也課稅。甚至也有專門針對女人的雜稅──針對底層種姓的胸脯稅
(mulakkaram, breast tax)；一旦女孩轉大人，她們的乳房就時時有稅吏打量，根據大小
形狀加以評估作為徵稅的依據。女人只有在繳過稅後才准許穿上衣物遮掩乳房，否則就只
好任由男人猥褻的眼光掃視。在胸脯成為徵稅標的之後不知過了多少年，南葛麗終於爆發
；稅吏正倚門等待盛在葉中上繳的稅款，南葛麗呈上的卻不是銀錢，而是她親手割下血淋
淋的乳房。過不了多久她便失血過多而死；傳說中，在南葛麗火化之時，其夫也跳入火堆
，殉情而亡。



這是當今印度、甚至西方人都耳熟能詳的故事版本，但因為流失掉了時代背景社會脈
絡，南葛麗也被簡化、改造成了當今社會主流敘事中個人主義式的女英雄。19世紀初發生
在特拉凡科爾的遮胸稅抗爭(Breast-Cloth Agitation)並非少數個人所為。時代跨入19世
紀，藉由一系列條約的簽訂英國逐漸將印度西南角的土邦納為藩屬，1805年以後特拉凡科
爾也開始體驗英國人的間接統治。與英國人攜手前來的還有基督徒傳教士；在當地人皈依
基督教的同時，教士也在傳播裸體羞恥、衣著體面的觀念，改宗後的女基督徒也紛紛短衣
披肩遮住胸前。如此穿著在1814年便得到了英國官方的許可，畢竟長住當地的敘利亞基督
徒與穆斯林早就有了穿衣遮胸的權利。穿著的改變在英國人看來是脫離野蠻邁向文明，但
對當地婦女來說，衣著同時也是種姓高低的標籤；藉著披上高階種姓婦女專屬的胸衣披肩
，隸屬於低階種姓的婦女便明裡暗裡挑戰了種姓秩序──基於對當地習俗的尊重，官方對
於女性穿著的態度其實是，允許遮胸，但不允許以高階種姓婦女的穿著遮胸。



儘管官方明確表達對種姓制度的「尊重」，但低種姓婦女「違規」的情形仍屢禁不止
越演越烈，衣著遮胸成為日常。為了胸脯，高低種姓間的摩擦自1820年代以來便一直累積
：1822年，一名納達爾(Nadar)種姓的婦女被印度教徒襲擊，當街扯去胸衣；當局作出了
有利於納達爾種姓的司法判決，近一步加劇了高低種姓間的衝突。到了1828年，騷亂密集
發生，印度教徒拿著棍棒、火炬、槍砲、弓矢短兵公然組隊襲擊低階種姓的婦女，不但婦
女遭襲，基督徒也當街遭到毆打、綁架、鞭笞、監禁，教堂、教會學校也在洗劫一空後燬
於祝融 。



1829年，特拉凡科爾當局被迫向印度教徒讓步，不但重申納達爾婦女不准遮胸的禁令
，還禁止他們向傳教士求援。禁令使得局面稍微緩和下來，雖然騷亂一直持續到1830年，
而且更要緊的是，那些低種姓的婦女並未因此放棄胸衣。再怎麼說這是為數不多能夠得到
外援與同情、挑戰種姓階序的手段之一。遮胸稅抗爭的另一個名稱是「香納爾起義」
(Channar/Shannar Revolt)，香納爾指的就是現在稱為納達爾(Nadar)的低階種姓；由於
主要從事棕櫚油的採收、製造與販賣，所業甚賤，在種姓階序中納達爾人被歸類到汙染特
甚、最底下階層所謂的「不可接觸者」。納達爾人不但禁止進入寺廟，也不得接近較高階
種姓(與婆羅門種姓曩婆蒂利[Nambudiri/Nampootiri]須保持在36步之外，距離稍高階的
納亞爾[Nayar]種姓也得保持12步以上的距離)，身上甚麼能穿不能穿都有不可踰越的規矩
(不得撐傘、不許穿鞋、不准配戴金飾，女性不得遮胸，也不能用臀部頂著以陶壺提水)，
住只能住在村落的最外圍以免「造成汙染」，此外還被課以極重的賦稅。種種基於種姓身
分的壓迫都驅使納達爾人脫離印度教信仰、擁抱基督教 。



脫離印度教信仰是一回事，但脫離以種姓階序為原則建構起來的社會秩序又是另一回
事。一般人所熟知的四大種姓──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其實指的是Varna(
直譯為膚色)，然而這只是原則性的分類，真正具體個人所歸屬的種姓指的其實是jati(直
譯為出生)；不同的jati在種姓階序中各有其固定位置，但位置並非一成不變，隨著jati
整體成員行為、職業的改變，整個種姓(jati)的潔淨程度也會有變化，進而改變其在整體
階序中的地位。當然，潔淨與否並非只看職業的工作環境來決定，低階種姓也可以藉由武
力征服、發家致富或者模仿高階種姓等等行為舉止成功立業來「證明」自身在階序中所應
處的位置，這就威脅到了其他種姓的地位，尤其是那些高階種姓。在「香納爾起義」當中
，納達爾基督徒不僅僅是改變了信仰，實際上也藉由改變衣著的具體方式整體抬高所屬種
姓的階序。



種姓階序的變動不拘，考察南葛麗所屬的、艾茲哈瓦(Ezhava)種姓的歷史也可以略知
一二。艾茲哈瓦人的種姓階序比納達爾稍高，比納亞爾低──他們與婆羅門種姓曩婆蒂利
必須隔開24步的距離，納亞爾12步，納達爾36步，Mukkuvan種姓40-60步、Pulaya得隔開
60步、最低下的Nayadi則是100步以上。在19世紀這是不同種姓間已默認的規矩，但在歷
史上也不過是特定時期內的產物。「不可接觸者」(untouchable, asparsya)的概念本身
就是一種發明：根據不同的婆羅門經典，比首陀羅還低下的不可接觸者大約是3-4世紀、
或者6-7世紀間才出現在文獻中，要到8世紀左右才開始有大批首陀羅因為叛亂而被貶至此
。作為往昔原始佛教的信徒，直到16-17世紀之間艾茲哈瓦種姓也還未被貶為不可接觸者
；但自此以後，科欽(Cochin)一帶的統治者們開始延攬、庇護婆羅門種姓曩婆蒂利，拒絕
承認曩婆蒂利特權的艾茲哈瓦人就逐漸遭到排擠、降級。在本地政權中有資格當兵入伍的
艾茲哈瓦人越來越少，終於完全被禁止服役而淪為不可接觸者；這個過程在某些地方持續
到18世紀，換言之，對部分艾茲哈瓦人來說地位淪落不過是近百來年的事。



低階種姓的女性衣著因此也經歷了幾番變化。在佛教盛行的時代，居民的穿著與鄰近
的斯里蘭卡、緬甸接近；但隨著曩婆蒂利種姓漸趨得勢，首陀羅以下等級的女性上半身也
被多次禁令屢屢剝奪衣著。既然曩婆蒂利與統治者階級的女性肚臍以上也都不遮掩，等而
下之的種姓自不必說；在公共場合更是如此，參加寺廟祭典、或者面見王公貴族時，低階
種姓的女性須得解開遮掩的胸脯表示恭敬。18世紀末，提普(Tipu)蘇丹治下一度強盛的邁
索爾(Mysore)曾經征服克拉拉北方；原來的統治者被他親自下手鞭笞，只因為他讓數以千
計的婦女上身沒衣服穿。而當英國人擊敗提普蘇丹後，難得穿上的胸衣又回到尊重婆羅門
的原點而脫下。



而所謂的「香納爾起義」也不是只有1820年代這一遭。到了1850年代末，印度教徒再
次蜂起，持續騷擾、襲擊穿著胸衣的女人、針對傳教事業附屬建築物打砸搶；納達爾人也
不甘受辱，往往武力報復。鬧到1859年，當局不得不派兵介入恢復秩序。維多利亞女王的
諭令說得明確，納達爾女性不得遮胸的禁令予以廢除，儘管這僅限於納達爾人，其他更低
階的種姓不在此列。畢竟當時震撼大半個次大陸的印度兵兵變才剛鎮壓下去，當局不願再
攪擾當地人習俗而鬧出大事。「香納爾起義」之後，其他種姓因為遮不遮的問題遭到騷擾
、起而抗議的事件仍時有所聞。1872年，一名28歲的艾茲哈瓦女性在前往市集的路上被當
眾揪去胸衣；女子憤而以自殺相要脅要官方給個交代，其餘低階種姓的婦女則糾眾了數百
人，遮住胸部遊行抗議。甚至到了20世紀，印度獨立之初曾為內閣成員的維洛迪(M. K.
Vellodi)都還親眼見到過，低階種姓的婦女為曩婆蒂利人呈上飯食的同時裸著上身表示尊
重，而曩婆蒂利們卻汙言穢語加以奚落，一幫人為了誰敢當眾擠奶的挑戰起鬨著。該名女
子渾若無事，卻給了維洛迪極大震撼，給他上了「人類墮落的第一課」 。直到1920年代
，婆羅門種性的曩婆蒂利婦女都還發生過遮住乳房入廟祭拜而被開除教籍的事。



雖然得到了英國當局的背書而擁有了遮掩乳房的權利，但這種權利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具體來說，得花錢)。因為繞不過遮胸稅而引發的南葛麗悲劇，緣由在此。不過，儘管已
經成為女性主義的大旗被高高舉著，民間講述南葛麗的傳說是否確有其事，就史料而言卻
是有疑問的；官方文獻中從未能確認其真實性 。所謂的「遮胸稅」其實也與胸部無關；
mulakkaram其實就是針對女性的人頭稅(男性上繳的人頭稅則稱作talakkaram)，僅此而已
。乳房該遮不該遮，對於維多利亞時期壓抑禁慾的英國人來說，敏感之處在於情慾的挑逗
；但對印度人來說，問題在階級。諸如根據乳房的大小形狀來徵稅這類情色化的表述很明
顯是基於西方視角，對19世紀以前的印度人而言卻未免有些陌生。16世紀初，當葡萄牙人
首次遭遇克拉拉的土邦政權時，就已經留意到前來談判、商討貿易條約的印度公主赤裸著
上身，同樣裸著上身的還有公主帶上戰場廝殺的一幫女戰士；在公主們看來，身處熱帶還
穿一身厚才是咄咄怪事。



17世紀統治克拉拉Venad土邦的女主烏瑪衍摩(Umayamma of Attingal)，在同時代荷
蘭人的描述中裸著上身、充滿著男子氣概與威嚴、典型的女戰士形象，英國人甚至語帶誇
張的說「全國最年輕貌美的男子組成了她的後宮」(沒錯，當時的克拉拉允許且盛行一妻
多夫制)；但到了20世紀克拉拉詩人S. Parameswara Iyer筆下，烏瑪衍摩卻被改寫成深閨
中幽怨的母親、忠誠的伴侶，乞求男子垂青以獲得父權的庇護，儘管史實上烏瑪衍摩沒有
孩子。印度女性的歷史在接受新時代價值觀的人筆下經歷了改寫，正如同西方道德觀普及
後重新改造的南葛麗傳說，經常是反映了典型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想像與意識形態，卻與
史實相距甚遠；南葛麗所體現的是種姓制度下所有無權無勢者的反抗精神，必須經過一番
改造後她的大名才能為特定階級與性別的利益──父權審視下的乳房──所挪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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