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一千零一夜 - R（後序）|

會寫R的故事，是因為二個多星期前遇到從學校離開後十年未見的一位上海同學。

我們都是法東南錫藝術學院的學生，某次和幾個中國同學的聚餐上，他和我因為政治問題的爭辯，搞得同學其他同學非常尷尬。那天在一個無錫來的同學狹小套房中，大家坐在床上或ikea圓凳上，圍著一個紙箱臨時搭成的小桌吃飯，他憤怒的說：「台灣如果敢獨立，看解放軍把你們炸成平地！妳說！一個人的胳膊腿被人砍斷了一隻，能成嗎？！」他非常生氣，那時我們都剛到法國，彼此認識不多才會無知的討論這種敏感話題。可憐了那天請客的同學，做了一小桌的菜，還搞得整個房子都是油煙味。

而人生中最不想遇到的事就會遇到，後來所有同學中就剛好我們兩個人考上巴黎高等裝飾藝術學院，只是我考上的是碩士後的實驗研究中心，而年紀比我還大的這位上海同學，可以說是降轉，從原本的三年級變成二年級。得知只有我們兩人考上後，他很開心的跟我說：「妳還真牛！」但因為他的解放軍把台灣炸成平地論，讓我之後在巴黎學校遇到他總是有些隔閡，點個頭也不會多說什麼。

除了「解放軍把台灣炸成平地論」，這個同學在專業上還是很不錯的。有一次我為了裝訂論文，到學校的裝幀工坊裁切印好的論文。在技術人員裁切之前，我要求他用我帶去的不鏽鋼鐵尺再測量一次機器切割的範圍。滿頭白髮的技術人員覺得我在挑戰他做了一輩子的專業，很不高興的跟我說：「妳看這機器上就清楚標示著，幹嘛再量？！」進過木工工坊、金工工坊⋯各種工坊的人都知道，這些機器上的尺標與實際切割出來的尺寸絕對會有一點誤差。我無法接受誤差，堅持要他測量。測量後果然我是對的，老技師只能接受但嘟嘟囔囔的說：「妳跟那個上海人一樣難搞，上次他竟然戴手套翻他的作品。」那位上海同學是視覺設計系的學生，他當時的作品是一本極細緻的雕塑書。為了避免手上的油或汗弄髒白紙，翻書時他都會戴上手套。他設計的雕塑書真的是巧奪天工，而他龜毛的態度讓我欣賞。

十年後再相遇，我們兩個都已經是為人父母了，兩人聊了許久。

上海同學現在已經不做設計了，他現在的工作是辦學。他在上海、巴黎和法國外省開設藝術學院的預備校，幫助有心進入法國藝術學院的中國學生順利考上他們心中理想的學校。目前法國藝術學院裡的中國學生，有高達70%來自他的預備學校。「做得好大！」我不禁讚嘆。同學搖搖頭說：「人家英國美國做到我一樣規模的都股票上市了，我還差得遠囉！」然後他問我現在做什麼，我尷尬的笑了笑：「還是跟以前一樣。」

好久不見的老同學、老朋友，還有誰在做以前念書時學習的專業呢？我們學習的專業是不是我們未來想繼續的工作呢？在理想與發大財之間要選擇什麼呢？這是我突然想寫R的主要原因，多年後在先賢祠愛爾蘭酒吧外回覆他「我還是在做跟以前一樣的事」，那是我第一次說這句話，第二次就是和這位上海同學。

我常常覺得自己運氣很好，遇到許多的貴人，有親朋好友的體諒，還有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身為在異鄉工作的設計師，有很多很多法國當地的歷史文化、社會現象、潛規則或符號語彙等要理解，還要不停的投資自己、充實自己，無論是在硬體設備或技術上、各種專業書籍雜誌期刊，看各式各樣的展會、研討會⋯⋯等，這些雖然很辛苦，但是因為喜歡，所以就算是加班熬夜也不會不高興，工作和生活幾乎密不可分。這樣的熱情已經維持了二十多年，還可以維持多久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每次趕得要死在最後一刻到郵局去寄信時，法國郵局人員好整以暇的態度，都讓我想去報考郵局的工作。

因為回覆上海同學的那句話，讓我想到也曾經跟R說過同樣的話，所以寫下了這個十多年前的故事。我是一個活在當下而且永遠往前看的人，寫下這個故事當然不是要紀念逝去的愛情，而是時間拉長後再看年輕時的「自以為」，是不是能經過時間的考驗。

而我和R的這段關係，十年後再看，說穿了我不過就是個無法吃苦又沒有母愛的人罷了，剛好又遇到程咬金N，就一次性解決（地方媽媽這麼說好無情，好殘忍喔！😱沒有啦，是本來就發現不合適，剛好出現一個程咬金啊～R的故事對我來說，不是一個愛情故事，而是一個理想與現實的故事啊）。

就像文中一度提到，我是一個喜歡生活的人，所以我喜歡美好的事物也熱愛美食，因此我無法三餐吃水煮義大利麵加起司粉（想像一下水煮乾麵加鹽巴）。因此我和R在生活上的差異非常明顯，就像我當時雖然還是留學生，也不會虧待自己買「一塊」肥肝一樣，當然是要買「一罐」肥肝啊。

這些生活上的差異，讓我懂得人們所謂的門當戶對，相差過大的家庭背景會讓兩個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只是當時我很年輕並沒有想這麼多，我和R沒有住在一起，我要吃好餐廳找其他朋友就好。年輕時根本不會想到這些，但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差異過大，日後相處也是會很辛苦（在這點上與R的分手，我算是抽到好運籤一次，沒有到日後組家庭才發現）。

再來是我沒有什麼母愛的這個問題，和R回家過聖誕節時周旋於他和家人鄰居之間，才發現他人際關係的狀態，我想那需要非常有母愛的人才能包容這一切。在他和他的家人之間打圓場化解尷尬，聖誕夜我做了一整晚，第二天中午到鄰居家時，我就完全呈現罷工的旁觀狀態，那是因為我沒什麼母愛，覺得不是該由我來承擔他的人際關係（由我在他與他家人中打圓場，如果共組家庭後發生婆媳問題，那誰幫我打圓場？好運籤再一隻）。

最後是被大家覺得機車女、綠茶婊的N，那天在巴士底的咖啡館之後，她就消失了。我並不是很在意她和R的那一砲，因為她讓自己顯得太卑微了。她想要表現勝利之姿時，遇到我這個無感大白目，要等她說到「R完事後沒送她回家」這種程度才懂，她的勝利感也已經蕩然無存吧？！我當時就沒有特別因為這件事情恨她或討厭她什麼的，現在更是把這個人和名字都忘了，毫無輕重。

但我因為這件事情就和R說分手，是因為在此前我也遇到過一樣的事，那次選擇原諒對方繼續交往。但後來交往的時候非常痛苦，搞得二人身心俱疲自己也不開心。有過前車之鑑，再發生一樣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個性會介意，那就早分手少痛苦。我覺得偷吃或不小心發生衝動式性行為都是可以了解的，但吃完至少要擦乾抹淨。搞到N來跟我表姐妹分享大會，是讓我感到噁心的原因。

R的故事寫到後來，我深深為自己中文造詣不足而感到困擾。比如說故事結束後，再隔幾年發生的事，法文叫épilogue，中文應該叫後記？而寫在文章的前面或後面，作者說明自己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的法文叫préface或postface，中文應該叫前序或後序？好多年沒看中文敘述性的小說，很多名稱都搞不懂了...

｜巴黎一千零一夜 - R （後記épilogue）|

帶女兒回台唸書的二年間，我因為巴黎的工作，偶爾要把上學的孩子留在台灣，自己一人獨自飛回巴黎開會或工作。有一次回法工作時，順便去銀行辦些事情。

我的銀行在左岸的學術區，就在我以前學校的路口轉角。雖然已經離開學校很久，我還是把銀行戶頭留在那兒，沒有遷移到住家附近，所以辦什麼事情需要和銀行行員見面時，都得要過河跑一趟左岸。
很多人覺得銀行離住家遠很麻煩，我的銀行行員也曾經問我要不要遷到離家近一點的分行，但是我拒絕了。我想，讓自己還能因為銀行事務偶爾回到念書時的地方，也蠻好的。

那次從台灣飛回巴黎工作，我就順便去了趟銀行處理事情。走出銀行時，冬天北國的天空有著和台北不一樣的藍，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裡一陣清涼。

銀行就在先賢祠的前面，而先賢祠，是我在巴黎高等裝飾藝術學院做研究時，每天進出學校會經過的地方。當時我的回家路線就是從學校出來經過居里夫人研究中心、法國高等師範學校，繞過先賢祠經過角落的亨利四世高中、巴黎理工學院，再往下走到法蘭西學院，穿過塞納河到西提島上的聖母院，接著過橋到右岸經過巴黎市政廳和龐畢度藝術中心。

外子在追求我時，也常常陪我走這段路線回家，建築背景的他，一路和我聊建築和藝術，還揶揄我每天回家的路根本是觀光路線。

是啊，巴黎就是這麼迷人，隨便一個轉角都充滿歷史和精彩的故事。當我一個人從學校走出來時，會去先賢祠裡面逛逛，看看伏爾泰、盧梭、居里夫人、左拉、雨果⋯的墓碑，和一百多年前證明地球是圓的傅柯擺，我會獨自一人在寂靜無聲的墓室中凝望著碑位上的名字，讓自己的想像和緬懷肆意蔓延。

小學時母親買了許多的文學名著和偉人傳記給我，沒有玩伴的童年，生病的媽媽躺在床上，我抱著這些書在旁邊讀一整個下午。西曬的陽光灑在我的書上，那些小時候讀到的名字和人物，他們就在我眼前安息著，多麼不可思義！他們是我在學問追求路上的神明和信仰，他們窮盡一生之力，為人類帶來那麼一點點的進步。而我的一生燒盡後是否也能跟他們一樣留下什麼？那時我常常這麼問自己，在先賢祠和學術的殿堂上，我微小如塵埃。

念書時太常自己一個人去先賢祠與古人對話，我至今都還記得誰躺在那裡。那天，從銀行出來時，看到先賢祠外的鐵欄杆上掛滿新房客Simone Veil的回顧看板，我想著要不要再進去和老朋友們聊聊。

想了想我沒有進去，離開學校後，雖然我還在同一個領域工作，但已經遠離學術，是個不折不扣為了三餐而庸庸碌碌的業界人士了。我無臉去見這些以前神聊的老朋友們，在他們面前，我已經連塵埃都不如了。

走過先賢祠，旁邊就是以前R常來此喝一杯的愛爾蘭酒吧，就是N在這裡「堵」到R而發生後續的一切。這種愛爾蘭酒吧在法國各個城市都有，原木厚重的桌椅，角落掛著一台播放足球比賽的電視，是我從來不會進去的酒吧。我瞄了一眼酒吧門口，相較於外面的冬日的陽光，中午的酒吧顯得相當昏暗。從好幾年前在我市中心的家樓下最後一次遇見R，就再沒見過他。

想到這裡，然而我不是個戀舊的人，現在又有自己穩定的家庭關係和生活，不想為自己帶來沒必要的困擾。我快速走過愛爾蘭酒吧的門口，打算轉彎往下繼續我的學生時期回家路線，再走一次巴黎理工學院、法蘭西學院、聖母院的觀光路線。

就在轉角正要轉彎往下走的那一剎那，另一個人也要轉彎往上走，相反方向的兩人差點撞在一起，那個人就是R。

生活中常常就是這樣，越不想遇到，就越會遇到。

好幾年不見，我們倆個都有些驚訝。站在路邊，我們互相問候。

「你還好嗎？還在物理學的領域？」中國女間諜先開口。
「喔，我早就不做這行了，我現在賣汽車。」他笑著說。
「賣汽車？怎麼會？跟物理學也差太多了！」我驚訝的又不小心太直白了。
「我後來還是沒拿到法國核子能委員會的長期合約，又受夠了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有一段時間就去酒吧當酒保，後來客人幫我介紹現在這個賣汽車的工作，收入不錯又穩定，就這麽做著了。妳呢？妳現在做什麼？」我頭腦昏脹的聽他說著。
「我還是在做一樣的事情。」從學校出來後，雖然不再走學術研究，但我還是在同一個專業領域上。
「喔，那很好，很好。」R有些喃喃自語的說。

沒有一起抽根菸，也沒有說喝杯咖啡，短暫的交談後我們道別再各自往自己的方向走。走過以前的巴黎理工學院還未到法蘭西學院的路上，我難過的想哭。是什麼樣的一個情況，讓一個堅持物理學研究到三十多歲的人放棄理想？我剛剛無臉進先賢祠，R卻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世界連一點點的物理學都沒有了。

我回過神來，第一個打電話給我先生。他也認識R，在追求我的那段時間裡，他曾經追到我以前住家樓下的小酒館。所以他知道我和R的關係，也知道我們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麼事。

「謝謝你願意這麽辛苦還一路陪我在這個領域工作。」電話接通，我情緒有點激動，沒頭沒尾的這麼跟他說。
「怎麼了？」電話那頭外子笑笑的說。
「我剛剛從銀行出來，經過先賢祠後面那家以前R常常去的愛爾蘭酒吧，我還在想會不會遇到R⋯」
「然後妳就進去了？」外子打斷我的話，我從他說話的語氣聽出他有一點點點點的不悅，但隱藏的非常好。
「沒有，我不想自找麻煩。但是我在酒館的轉角遇到他了，他現在在賣車，我聽了好難過。但是回頭一想，我真的很感謝你願意跟我一起，不管再辛苦都堅持在我們當初的選擇上努力，謝謝你～」我感謝的幾乎淚水奪眶而出。
「好啦好啦，趕快回來，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妳平常脾氣好一點就是感謝我了，快回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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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巴黎一千零一夜」提早播出，因為這幾天我們一家在布魯塞爾遊玩，而我的手機因為過度拍照、打字而常常呈現沒電狀態。

和R的故事就在這個後記épilogue全劇終，很多朋友留言或私訊問我對自己這段感情的看法，這個部分，我會寫一篇postface（中文的後序？）說說自己多年後為何寫下這個故事和一些想法。

這幾天在布魯塞爾遊玩，文青一家在美術館、咖啡館、設計小店間玩得好開心。可惜我的老手機電池容易耗盡無法即時插播，稍晚和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