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8年，人工島上》

鳥兒依然在飛、魚兒依然在游，
存在的依然存在，失去的依舊成了過去。

一名中年人在休憩公園內，坐在關愛長椅上，眺望遠方的一片大海。
明明海景曾經值錢，但今天對他都一文不值。

「叮」一聲，
手機連動眼鏡，Google Calendar在鏡片上傳來通知，提示他
『今晚是這位前輩的葬禮。』

這位前輩嘛，對他而言印象是深刻的，一個通知，令他又不禁回憶起30多年前的事。
一個初秋的晚上，幾陣涼風，清爽舒暢。

他們在紅隧的入口塞著車，私家車中兩個大男人，自然閒聊起來。

前輩：「唔知三十年後，香港仲存唔存在呢？」
他：「緊存在嘅，名唔會改，但個餡就難講啦。」
前輩：「係嘅，至少紅隧會加價先。可能大家第日會掛住塞車嘅情懷，哈哈。」

此時，前輩的私家車播放著一張專輯，Twins的《我們的紀念冊》。

我：「哇，仲播呢啲歌？唔驚畀你啲女朋友聽到呀？咁冇Taste！」

前輩：「你喺度先播呢啲啫，如果係女仔我會轉返Bruno Mars㗎啦...不過，有時都想聽返一啲，最輝煌嘅歌。」

我：「Twins係最輝煌？」

前輩：「歌藝唔係，不過佢哋出道嘅年代係。當年呀，成班男人去K房，都係唱《眼紅紅》，你咪扮冇呀。」

記得那一晚，他說了謊，
謊稱自己沒唱過《眼紅紅》，但其實...中學時他是唱「C」的那一部份，即是「紅色」的那部份，就是「仍然懷念他 一起去學結他」這句。

那夜紅隧塞了多久，他忘了，
因為到現時，紅隧依然會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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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步行回家，執拾好行裝，為憑弔作準備。
他不需要向家人交代去向，因為他並沒有家人。

在他那一代，很多朋友都沒有生育計劃。
因為看不見將來。

想不到因為人人看不見將來，反而有了將來。
生育率大幅下跌，讓土地需求直線減少。
上車似乎變得容易，
但換來的是一大批「移民政策」去保持人口。

有了「將來」，只是「將來」屬於其他人。

於是，在這個都市，廣東話、普通話與英文交叉使用，成為了常態。

下船後，回到熟悉的港島大地，
只見商場的大螢幕下，播放的是《延禧攻略》的致敬作 - 《延禧攻略了沒》

任何時候，集體回憶都是值錢的。

只是他年輕時，集體回憶的是make in hk.
就像前輩所說的「輝煌」，都是香港產生的文化，當時明明半紅不黑的藝人，只要捱個10年，都可以成為回憶，用一首半首成名作爆紅三五七個月。

可是，現在香港的集體回憶卻made by others.
大家看的聽的喜愛的，都不需要「hk」的標誌。

他曾經以為「周星馳」是不會死的，
但真相是，「周星馳」不會死得太快，但依然會死。

「至尊寶」震撼了三代人，不過到第四代人，也已淪為「考古研究」。

同樣地，甚麼「亞洲四小龍」，「東方之珠」，所有對香港的形容詞，今日都成歷史。
如「宋明清朝」、「羅馬帝國」與「法國工業時期」一樣，全部變成歷史詞彙。

出現過，發生過，亦已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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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點時間，難得重遊舊地，他選擇到一間「冰室」享用一碟豆腐火腩飯。

從他踏入「冰室」一刻，偵測到他的電話號碼，
「冰室」的系統已讀取他所有喜好，與「用餐歷史」。

他一坐下，桌上的電子屏幕已度身訂造出「Recommended Items」。
點好餐後，直接以機械履帶運輸，過程不需說一句話。

那些年與前輩加一班同事在茶餐廳「嗌餸」的日子突然在從腦海中湧現。
「茄汁幾多個」「3個」
「跟住黑椒汁4個！」
「送多個例湯得唔得先」
「唔差在整多兩個牛油餐包啦」
「幾位靚仔，例湯就照送畀你啦，但牛油餐包真係唔得啦！蝕本㗎啦。」

他望著這碟不需言語，就送到府上的「豆腐火腩飯」，
不禁對機械履帶輕聲說了一句：
「送多個例湯得唔得先？」

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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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殯儀館，場面很冷清。
當然啦，在這個歲數，認識前輩的人很多都先走一步。

而且，這個都市一直在發展，亦發展得愈來愈遠。

像那個人從大灣區趕來；
像他從人工島出發。

地理距離遠，離原本的文化也更遠。

明明「大灣區」這個詞30年前很「哽耳」，今日卻已成日常用字。
不過算了，當年有些人，聽了30次「大灣區」就習慣。

葬禮開始，他本來是很平靜的，
但當他走到棺材前面，看見前輩的遺容後…

他還是傷心地流下兩行淚水，
他的淚水不是因為「生死」。

而是因為…真正懂得香港的人，又少了一個。

大概他明白，有些東西沒有被傳承下去，
一批活著的記憶庫，生命也逐漸走到盡頭。

鳥兒依然在飛、魚兒依然在游，
存在的依然存在，失去的總是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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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乖女》

「媽媽，我為什麼要去醫院？」
「因為你不舒服。」
「我沒有啊。」
「乖女，有些病痛是肉眼看不出來的。你放心，做完手術後你會更健康。」
「那你能在我手術後送我一直都想要的筆盒嗎？」
「當然可以。等一下你要乖乖的，不用害怕。」她拍拍女兒的頭來安撫她。
「嗯。」
女人向學校訛稱，女兒有腸胃毛病，需要請幾天假休息。

＊＊＊
在手術室外等候時，女人一直在刷手機。有個通話群組又發來了一則學童自殺的新聞，她閱完新聞內容，心裏一如既往不寒而慄，這真的是社會悲劇。可她不是一個消極的人，她絕不會讓自己女兒步他們後塵。
她緊記着自己母親的教導，孩子不許亂哭，哭了就不乖了。
現在醫學昌明，思想開明，因社會發達而生的煩惱就由發達社會的方法來解決。她作為上流人士，當然不甘後人。
約一小時後，女兒從手術室被推出來，因麻醉藥未過，所以安睡在私家病房中。醫生在床邊和女人聊善後的事。
「手術還順利嗎？」她問。
「十分順利。太太您放心，我們醫院已經是這門手術的專家，聞名全港，成功率可謂百分百。」
「那就好。」
「這是安裝應用程式的步驟和操作說明書，你等一下有空就跟着做，在成功啓動了驗證碼後就能實時收到女兒腦部的情況，二十四小時後就可以開始用手機控制她腦中的晶片。」他遞給她一份小冊子。
「不會出問題吧？」
「我們有團隊全天候監察着晶片，要是您遇到操作問題，也能隨時致電我們。」
「太感謝你了。」
「您客氣了。不過請您記得，根據現行法例，晶片會在您女兒十八歲時自動失效，到時記住提她回來這裏取出晶片，以免造成危險。」
「沒問題，我不會知法犯法。」
「好，如果沒其他問題，我先走了。她應該兩個小時後會醒，若一切安好，明天就能出院。」

＊＊＊
女人趁女兒未醒，先出去吃個飯和買筆盒。回來後，她按照醫生給她的說明書安裝好應用程式。女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女人的手機也震動一下。她把手機放進口袋，笑瞇瞇地親了女兒一下，然後把準備好的筆盒拿出來。女兒笑逐顏開道謝，似乎一點都沒有動過手術的跡象。女人甚是欣慰滿意。
「媽媽，我現在是不是很健康了？」女兒還記得母親說手術會令自己更健康。
「對。」女人摸摸女兒的額頭。
第二天女兒出院，她看上去絲毫沒有異樣，不會有人察覺出她有什麼不同。
到了晚上，女人開始測試操作晶片。其實難度不大，晶片會把腦部資料傳到手機的程式內，程式會顯示女兒各種情緒和腦能量的簡圖，只要用手指左右調動，像平時調較屏幕光暗一樣，晶片收到指示，就能調整她腦中的情緒或腦能量的活動情況。
要是想讓她早點睡，就調低腦能量，晶片就會促使腦部釋放睡意。彈指之間，女兒的喜怒哀樂、壓力起伏盡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不自覺得意揚起嘴角。
「媽媽，我好睏。」女兒隔了十分鐘後開始打哈欠。
「都十點半了，你該睡覺了，快點上床吧。」她温柔地抱着女兒入房間。
「媽媽，我今天乖嗎？」女兒嬌嗲問。
「你最乖。」女人母愛泛濫地凝視着女兒。
「媽媽晚安。」
「晚安。」

＊＊＊
等到女兒進入睡眠狀態，她終於可以活用這項技術的最大殺手鐧。她食指對着手機屏幕摁一摁，悲傷情緒就像被「靜音」一樣多了個叉。晶片如同能殺死癌細胞的藥物，製造負能量情緒的細胞終能被此一網打盡。
「這樣真的好嗎？」男人問。
「反正我希望她體會悲傷時，我能剔走這個叉啊，晶片就會製造適當負能量，又不是沒回頭路走。你都不知道安了這晶片後我們能多省心。」
在男人入睡後，她按捺不住興奮在中學好友群組中分享這個消息，大家旋即議論紛紛。
「如果能早一點有這門手術，我們那時就不會有這麼多同學想不開自殺。」
「對啊，現在真的什麼都能治好。那時幸好我們熬過來了。」
「政府當時什麼都不做，最後還是要由我們自救。」
「想當初立法會審議通過這項技術合法化時，社會爭議聲多大啊。要不是政府嫌麻煩又自覺沒效率，暗自推波助瀾，這草案定過不了。」
「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好，憑什麼由家長控制子女的情緒？我們做小孩時，不都是自己處理自己的情緒嗎？」
「唓，你沒有子女，怎會懂我們的心情？反正現在這是合法的，那就沒問題。別的先進國家都有意參考我們呢。」
「這是人權的崩壞啊，合法不等於人道。」
「哈，談人權？你太高尚了。世上多少不人道的事並不犯法？例如加班過勞等問題到現在還是無法無天。」
「沒錯，我們上班這麼忙，容易忽略子女。要想兩者兼顧，就得用科技輔助。」
「況且研究都說了晶片對人體無害，操控者又要指紋眼球認證，安全得很。我聽到不少成年人都想替自己裝這塊晶片呢，那樣就不怕壓力爆煲。現在只是因成本和風險高太多才未推出，再等十年八年，說不定這會成為每個人的精神靈藥。」
「話雖如此，但萬一晶片失靈或被黑客入侵，我們如何自救？」
「到時他們會有應急方法，你別在這裏杞人憂天。」
「其實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要是能幫自己安一塊控制情緒的晶片在腦袋，多少錢我都肯出。」
「知道你是土豪，別趁機向我們這些窮人炫耀。」
「我只是想問，那我們到時還算是人嗎？」
女人漸漸犯睏，就不再在群組回話。她關掉網絡，逕自入夢鄉。

＊＊＊
在夢中，女人踱步在家中的走廊，隱約又聽到女兒在房中抽泣。她皺皺眉頭，暗忖這不可能啊，她已經關掉她悲傷的情緒，女兒怎會還想哭呢？
她推開房門，看到女兒伏在書桌啜泣，一身校服還未換下來。
「乖女，怎麼了？」她走過去拍拍她的肩。
當女兒抬起頭看她，女人才赫然發現眼前哭到淚眼矇矓的人，是童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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