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精神病人的現代都市生活 就算只是他人的一個批評，那都足夠令我想自殺死掉。那時的我，有很多時間都處於這種狀態。 「坦白說，我覺得你寫得很差。」 我想談談少年Ｐ這句說話的背景。 少年Ｐ從電郵收到我的Powerpoint後，便馬上致電給我，說我們明天一定要見一見面。即使隔着電話，那都已經使我非常不安：我是不是有甚麼做得不好呢？當夜我馬上把匯報翻找出來，反反覆覆前前後後又看了一個小時。 我問少年Ｐ是不是我那些圖表不好看呢？抑或是我哪裏的資料用錯了呢？ 少年Ｐ說：「明天再說吧，我要睡了。」 我說：「我可以重新再做啊。」 少年Ｐ說：「不用。」 我和少年Ｐ約在午飯過後的圖書館二樓見面，少年Ｐ一早在靠窗的位置坐着。他坐的位置，窗外有一棵大樹，大樹在桌上拉出了很大的一片陰影，少年Ｐ就在那陰影裏面。他打開了的Apple電腦，上面是我的匯報。 「喂，」他喚我過去。 我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 少年Ｐ看着電腦，大約兩三分鐘左右，他保持沉默。 直至他問我：「那本書你真的看過嗎？」 我後腦的筋，這時又繃緊着，我當時心裏產生了幾個構想：一、我的內容差勁，根本不像曾看過書；二、就算我真的看過書了，我寫出來的內容，那都完全不能達到看過書後應有的水平。 「我有啊。」我說。 「喔，是嗎？」少年Ｐ不以為然。 少年Ｐ在我寫的那兩頁匯報上徘徊很久，不斷上一頁、下一頁的按着。他凝神看着螢幕，又好像甚麼都沒有在看。我想告訴他那本書我真的有看，我希望他相信我，但好像沒可能了。 「我做得不好嗎？」我問。 我向他求救。雖然我用這個問法，看似是承認自己做得不好，但另一方面我也希望他會說出一兩句安慰的話，例如「不是不好」。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得以解脫，我希望不是不好。 少年Ｐ說：「不如這樣吧...」 這時候少年Ｐ已經承認，我的報告的確做得不好。一切沒有轉圜的餘地。我腦海裏回想過來的，是我在海旁非常痛苦地完成的每一字每一句。我突然記起那些海邊的石櫈的質感。石櫈是不好坐的，坐得太久，屁股便會痛；還有啤酒，有時放下啤酒罐時，會看見海邊的石櫈有蟻。 「我幫你修改一遍，這樣的話，匯報出來的效果會比較好。」少年Ｐ把滑鼠的指標，指向整個段落的最後一隻字母。 「沒所謂啊，你改吧。」我故意放大聲量「哈哈」的笑了兩聲，擺出一副沒有所謂的樣子：「沒有所謂啊。」 「哦，好吧。」少年Ｐ按下Backspace。 去到這時，我的人生已經沒價值了。我的時間啊、能力啊，所有一切都沒價值了。我人生以來，沒有一件事可以得體地完成。連好看一丁點的成果，我都從來沒有。 「你把重點放錯了，寫得太冗長，有些部分不必說啊，他們都是作者的廢話。」少年Ｐ沿着我輸入過每一隻字逐一改正。他在鍵盤上不加思索而敲出的每一句話都比我精準、簡潔。「還有，你Powerpoint的用色很醜，誰會用這種顏色啊？」 我連一份匯報都不能做好，根本連廢物不如，我對自己的嫌棄也愈生強烈。除了向少年Ｐ道歉，我甚麼都做不出來。很對不起、很對不起，少年Ｐ在我的匯報上每改一隻字，我都說了一次，後來他叫我不要說了，怎料那些「對不起」都在心內積存，每次我想道歉，也心頭愈緊。 「會不會很浪費你的時間？」我問少年Ｐ。 少年Ｐ一直盯着屏幕，一眼都沒看過我：「做功課一向浪費時間啊。」 少年Ｐ停了手，拿起電話，看了一會，他回覆了幾個訊息，然後把電話掉開。他看着牆上的鐘，再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少年Ｐ這些動作都代表時間緊迫，他之後一定有甚麼事情要做，可是他不好意思直接向我提起，所以才敷衍過我。我覺得。 我真是浪費着他的時間。頓時我臉上發熱，額頭都流着汗了，我用紙巾抺去額上的汗時，才發現我不自覺地握緊的拳頭，連手心也冒出了汗。少年Ｐ每修改的一個細節（就算只是字體的大小），那都使我無地自容。 對於當時的我，做匯報的能力，以及我生而為人的能力是統一的。他們一直分享同一項「能力值」，例如一個有能力的人，應該可以同時把匯報做好，以及在Powerpoint上選擇漂亮的顏色，這些能力是統一的。我兩樣都無法完成，這些就是「我很垃圾」的表現。 「這份功課你沒時間做嗎？」少年Ｐ問。 「嗯。」我點頭。 「這樣不緊要吧，」 我不敢告訴他，其實我害怕自己的表現會拖累他，所以我把所有做功課的時間，都用來完成這功課了。 如同我去海邊「做功課」這種好事一樣，有些好事即使光明正大，但到它們暴露人前，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甚至為此羞恥。世上真是有一種好事會令人感到羞恥嗎？有的，所謂的「努力」便是一例。 努力經常使我蒙羞。如果我不努力，那還可以推搪說是我未努力但我今次努力了，而且努力得非常難看。這一份我用盡全力完成的工作，它展示的是我的極限，我用盡全力的極限就是這樣。 少年Ｐ把我的匯報修改好了，他直接把我的幾頁刪去，再加入了他的內容。 「你不介意的話，照着讀就可以了。」少年Ｐ說。 他寫得比我好太多了，我根本沒有資格拒絕他的要求。即使是他沒有看過的書，他單憑我寫下的零散片段，以及對於其中所提及的理論的一些補充，他總結一本沒有看過的書時，竟然總結得比我更好。我看着那些不屬於我的字。少年Ｐ的天分，令我完全不敢提起自己曾經努力。 #一個精神病人的現代都市生活 （續 . Follow、Like & Share： @gaakyo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