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新片《超危險駕駛》Unhinged，雖然是部 3300 萬美元的中成本電影，但還頗具商業大片的爽快與驚悚感，不知在這好萊塢真大片紛紛延檔觀望的當口，能否當作商業電影市場的一劑強心針？此片首先有影帝羅素克洛，而且他五十多歲轉型還轉成超胖的美國勞工大叔，雖在大城市工作但渾身是憤世嫉俗暴躁易怒的 redneck味道！其次，這劇本不但由大局到細節完整規劃，更有急轉直下每下愈況的節奏感，而那道路攝影不但危機四伏鬼影幢幢，甚至還有動作片好久不見的老派連環大車禍！

不過，此片最引我認同的倒還不是追車大逃殺劇情，而是這微觀劇情所要引出的巨觀現象。這現象，說表面就是簡單的「路怒」road rage 人人都會懂，但本片片頭的新聞畫面與旁白報導集錦，快速告訴我們 road rage is not only road rage，它是整個社會高壓、不公、剝削、衝突與憤懣的集成！這些新聞畫面充滿不可思議的違規駕駛，空拍像是玩具車在玩碰碰車，近距可都是玩命呢！也不只 road rage，其他在人行道雜貨店洗衣店任何小摩擦都可能擦槍走火玩出人命，但說穿了，小摩擦的對象真有不共戴天之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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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當各種 rage 爆發時，與其說暴怒者要攻擊眼前的對方，不如說他要攻擊的是整個壓迫他的體制，他也許平常隱忍已久不敢攻擊體制，或是想攻擊卻對體制無以名狀而無從攻起，而眼前對方似曾相識的嘴臉剛好出現時，就化身為體制代言人令他狠打出氣了，背後心態可能有種自以為「討回公道」甚至「伸張正義」的虛幻快感了。說實話，這種心情我還挺有同感的，相信社會上除了少部分真勝利組外應該很多人多少也會有同感。

以我個人來說，我最恨的就是綠燈時不禮讓斑馬線行人的右轉車，總令乖乖牽手過馬路的我與孩子險象環生，而且每次在綠燈斑馬線被衝車時心裡都會浮現台灣三不五時出現的「斑馬線上撞死行人」之新聞畫面（譬如前幾天新莊那輛撞倒斑馬線情侶的左轉車，左轉車耶！！！），每每令驚魂未定的我如鬥牛般紅了雙眼，覺得全台所有車撞行人的無良罪行都集中在眼前這輛萬惡車子上... 也許，road rage is nothing personal ，而是恨屋及烏的「遷怒」？

想想本片羅素克洛飾演的憤怒男主角 Tom，他第一次出現在女主角 Rachel 面前時仍是個好好先生，還在試著用文明人講道理的方式談談做人的道理，甚至還能推己及人將心比心承認大家生活都不好都有苦衷、彼此各退一步道個歉說掰掰不就沒事了？只可惜，美國這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就從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的，而是「會吵才有糖吃」一切都要爭到底的。想想適才 Rachel 打電話給女客戶 Deborah就曾試著「退一步」卻被對方直接打落谷底，要她滿腹不平下如何心平氣和地相信 "A courtesy tap" 就能善意提醒對方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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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角度看，也許本片男女主角 Tom & Rachel 本是同路人，他們心裡都有個「退一步海闊天空」與人為善的理想世界觀，但女主 Rachel 在這高壓生活下已被逼到牆角撐不下去而負氣地狂按喇叭了，男主 Tom好言好語費了這許多唇舌卻得不到回應，又能成功抑制怒氣嗎？於是一場由「馬路三寶」風波引起的 road rage一觸即發了！話說用路人都很熟「三寶」和「路怒」這兩個大麻煩，一般刻板印象總把「三寶」連結上女人與老人、把「路怒」連結上中壯年男人，但看看此片 Tom在綠燈前面恍神、Rachel忍不住狂按喇叭，好像性別刻板印象還顛倒過來呢 XD

也許，中文片名的「超危險駕駛」其實是 Rachel 這瀕臨爆炸的女子？看她的駕駛風格與其說是鄉民所稱的「三寶」那種白目或無厘頭，還不如說她是「危險駕駛」搶路肩鑽小洞還狂換車道，那可不是白目而是技術高超自命掌控一切的玩命行為呀！看片頭她與兒子 Kyle 在車中的對話，可知她平常就很喜歡走高速公路搶快，但高速公路常常堵車她又會偷雞摸狗大膽鑽洞，兒子恐怕看在眼裡擔憂已久總希望媽媽冷靜點慢慢來，只是兒子也有意無意會以「三次遲到要留校查看」在旁施壓、甚至會以「媽媽您睡過頭也有責任」煽風點火，這樣激起媽媽好勝心真的好嗎？

而看英文片名 Unhinged ，恐怕這才是指羅素克洛飾演的瘋狂男子 Tom了。這英文字意思是「精神失常的」，但細究其字根 "hinge"「鉸鏈」恐怕更像是指「脫鉤的」。話說，一個人「精神失常」暴走起來，這和「脫鉤」有何關係呢？我想那「鉤」所要指涉的應該就是「社會紐帶」了。想想，別說男女主角了，我們常人在路上或在其他公共空間與人產生摩擦衝突時，我們為什麼都能壓抑怒氣以禮自持為彼此找到下台階？也許就在於我們都還有社會紐帶，至少我們都有工作有房有車不能被破壞，更別說還有小孩父母與其他家人要顧，要「路怒」時也是要瞻前顧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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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本片男主 Tom 不然，he has nothing to lose 該失去的早都失去了，甚至他前一晚已經豁出去對那些他認為對不起他的人痛下了殺手、這個早上其實已是爛命一條在茫然放空才忽略了綠燈。後來我們知道他也是離婚、也是輸了官司、也是妻子得到一切還跟其他男人過著好生活，而他沒家沒房甚至沒工作、他也不是沒要找工作但被惡意裁員一次後再也找不到其他長期工作了、只是這個社會哪管他這麼多理由只要打為「是你不努力」「你是條魯蛇」打個開心嗜血不亦樂乎... 當兩車準備互撞兩人準備幹架時，仍擁有一切而害怕失去的就是輸家、早失去一切的反而是贏家。

試想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他人生還剩下值得追求的事物是什麼？ Rachel 曾問他「你也有家人孩子吧」嘿嘿他沒了， Rachel 的弟弟也曾哀求「我有大麻可以賣錢都給你」他也不在乎。也許，在這殺了前妻燒了房子正式斬斷「社會紐帶」後的第一個早晨，茫然無所適的他突然找到了人生的新動力吧？在本片編排下這 Tom也是有其冷靜精準的個人倫理在：他遇上一個得理不饒人的 Rachel 誓言給她「難過的一天」後，也是先偷了她手機定位她平板後開始做研究，才發現這個正在打離婚官司而且請律師出主意準備把對方吃乾抹淨的 Rachel 和他的人生宿敵有多麼相似！

也許對他來說，這人生已失去一切反而重生的最後一天，啥也不在乎反而能豁出去做到的自我實踐，就是為這無情的社會再鏟除一個吃乾抹淨的無良律師、也再懲罰一個得理不饒人的無情前妻。當然夫妻關係是家務事，家家狀況不同各有難唸的經，要離婚時丈夫對妻子得理不饒人的案例很多理由也很多，但本片談的是一種妻子對丈夫的得理不饒人，看看 Rachel 在車裡對兒子 Kyle 與他爸爸的父子通話悍然插嘴可見一斑：都是你工作不穩定、每個工作都做不久、常被老闆隨傳隨到居然還有臉跟孩子約定親子時間？這房子也都我賺錢維持的你又有什麼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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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男人，有成功事業能賺錢養家是當然職責，社會就不會以同樣標準要求女人，但這社會面對苦苦找工作的男人又如此無情剝削用完就丟，被丟掉後新時代女人卻也並沒有「男主內女主外」由老娘養你的新想像？總之，男人事業失敗了，價值就歸零了，女人就名正言順可以聲稱男人失職女人應當得到一切了... 這是一種得理不饒人的殘酷、是一種名正言順就可吃乾抹淨的極端，放大看來這資本世界弱肉強食就是這樣玩，縮小看來本片 Tom & Rachel 之間的道路衝突也是一個樣。為什麼，曾經一種大家各退一步體諒對方好聚好散的外交態度，已變成這樣得饒人處不饒人？

當然，要說本片煞星 Tom的大爆走有什麼「原則」嗎？他也許自命有，但其實也說不上，他心裡的偏執標準是一直在浮動的。本來也許只是要 Rachel 有「最糟的一天」，然後被挑釁了真撞倒一個人讓自己豁出去，再發現有個無良律師投射自己固有敵意而除之，至於女主弟弟與其女友與自己無冤無仇一樣殺之也不管那麼多，路上各種無辜路人譬如車上塗眼睫毛的大姐都當螞蟻輾過去不在話下... 我個人覺得本片這種「本有動機與原則、但漸漸放棄原則自由發揮」的飄忽不定感相當瘋狂，給羅素克洛演起來非常直覺看心情走，尤其每次 Tom被激怒時的下眼瞼抽動真令人緊張！

本片真要說「公路追車大逃殺」，我覺得最後結局雖然有其巧妙與刺激，但還是有點差強人意的：雖然 Rachel 運用了 (1)此前弟弟提過的美國郊區住宅大迷宮格局，以及 (2)此前兒子提過的兵分二路聲東擊西，但其實這兩招雖奏效卻也沒解決問題，最後還是瘦弱的母子倆跟比神鬼戰士還巨大的彪形大漢硬碰硬，最後致命一擊 "Have your courtesy tap" 這句狠話音節有點多也有點狠不太起來... 但我覺得這些逃殺與動作的細節都是次要的，這位瘋狂用路人 Tom的絕望憤懣與暴走復仇、以及他直指 Rachel 得理不饒人的道德警訊，我覺得才是此片引人同感的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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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本片該怎麼結束？曾有一度我以為 Rachel 身遭親愛的人事都真會被 Tom毀滅、真會體驗「被奪走一切」的絕望感？如果連 Rachel 都陷入一種失去社會紐帶的 "Unhinged" 狀態，那她爛命一條又會走上什麼憤世嫉俗的道路呢？是否也會做出類似 Tom的暴走復仇呢？還好，本片並沒要搞這種暗黑結局，只是讓 Rachel 再次面臨 road rage時懂得瞻前顧後多想幾秒消化怒氣罷。這結局的成長也算令人滿意，我唯一覺得稍微遺憾的，在那位沒有露面的「前夫」：他看來與兒子是相愛的、他看來是有很多無奈的、Rachel對他卻是不假辭色的，這樣的無情關係能夠有情翻轉嗎？

無論如何，我覺得此片儘管是怒氣沖沖的片、是小事化大不可收拾的片、它的劇情發展也很誇張獵奇，但它的角色刻畫卻栩栩如生地彷彿就在你我身邊、甚至正隱然代言著你我？還好，這種驚悚片拍出來，就是讓我們日常不能做也不該做的壓抑禁忌，能在幻想的電影中釋放一回令我們驚懼，反而看完後可以靜下心來提醒自己面對人生不踰矩。話說我們這一代，小自家庭與個人相處、中至職場社會的走動、大至組織之間與國家之間，我們還留有多少「各退一步、互相體諒、好聚好散」的外交身段？抑或只剩正義就要伸張到底權益就要爭取到底的「得理不饒人」？是值得想想。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1G18RGvB1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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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看這片第一個想到的，是本版每次討論到「影廳中遇到不良觀眾時」要怎麼面對，好多人都很理直氣壯得理不饒人，殊不知社會的地雷往往就在你我的身邊...
※ 編輯: mysmalllamb (118.169.1.83 臺灣), 08/01/2020 19:3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