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為什麼要取「不正經」......？




















‧不正經的餘數 #中










「柾國，結案報告書寫好了嗎？」

「啊，是，這裡。」

他將裝訂成三份的報告書遞給學姊，一份是車禍糾紛，一件是傷害，一件是失竊。都不是
太大的事，失竊案的東西還找回來了，對於失主來說就是萬幸。

「你東西都弄完了？」學姊問。

「是。」

「那，」她從背後拿出一本書，說，「這是局長說要給你的，他說『看起來是個傻小子，
一定沒讀什麼書，叫他讀讀這個也好』。」

「咦？」

田柾國接過那本書，白色的封面，設計相當有現代感，而且書皮很像美術紙，摸起來的觸
感很好。這個分局也真奇怪，居然不叫警察在空閒時間精進本業，反而要他多讀書。翻過
來一看，發現作者是朴智旻。這是他的詩集。

「……全世界都要跟我作對嗎？」田柾國吐出一口大氣，還是翻開了。畢竟是情敵，知道
一下情敵在人前是什麼樣貌也好，以便日後戳破他。朴智旻八成不知道自己被田柾國當成
敵人看待，而且還過了好幾年，都是這樣。但同樣的，田柾國先看著作者介紹那欄，東西
不多，就寫他的學歷，幾年幾月幾日出生，對於自己，沒有任何描述。

不是依靠死去的家人嗎？怎麼這裡都沒提到。

他又接著往下翻，先看到幾個詩人的推薦序，然後名作家們的短序，再來就是朴智旻自己
寫的序，不多，很冷，用字非常精煉，詩人的骨與皮全濃縮在這裡。他依然不談自己，只
說最近做了什麼事，這是他年少詩作的集合、謝謝編輯和出版社的大家。隔開序與正文的
是一張描圖紙。



‧破蛹

他想要目睹蝴蝶破蛹而出的瞬間，卻在下一刻把它打掉，沉到水裡去。

他覺得人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讓自己陷入泥淖的。

‧無題

明天我不會醒來了，我會躲進構築百年的夢裡，不讓誰找到。
百年大夢將連同我，與我以外的一切吞噬掉。
化為踩過的餘燼，隨著火一般炎熱的風飛走。
明天我不會醒來了，因為我怕眼睛一睜開，不是闔眼前所見的世界。

‧壞血

一陣壞血通過身體
沒有流出，淤積在眼睛裡，嘴巴裡
看什麼都是壞的，說什麼都是錯的
因為從很早以前，遠古的胎內，血就髒了




「……為什麼要叫我看這種東西啊！？」田柾國捏了下剩下的頁數，不多。這本詩集比起
他在書店看到的薄多了。

這種東西看了令人感到陰鬱而已，而且又不是寫特別好，不懂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捧他。現
在的田柾國，看朴智旻的一切都是爛的、不好的，自然也不會帶著欣賞的心情去讀，反而
像是想要找出敵人的弱點，好好嘲笑一番。閔玧其偶爾從資料中抬眼，看看田柾國，的確
是很認真地讀那本詩集。

所謂厭世詩人，所謂文藝青年，所謂朴智旻，田柾國對這些都毫無興趣，他一點都不想知
道。可是，所謂金泰亨愛的朴智旻，他承認，有點好奇。朴智旻身上有什麼地方、特質是
吸引他的？這樣一個悲觀、拋棄世界的人，對於那個如此特別又閃耀斑斕光彩的金泰亨，
真的如此重要？

難不成是因為朴智旻是這城市的秀才，所以閔玧其抱持著這樣的心態，要把自己家鄉的…
…不對，他也不能確定閔玧其的家鄉就是這裡啊。想是這麼想，田柾國還是耐著性子把詩
集看完了，接下來的詩，都是這種風格的，偶爾也有一兩篇很可愛的，像童詩，但還是帶
著憂傷。原來朴智旻的詩長這樣。

平時沒有讀書的習慣，田柾國以為詩集會讓他頭暈腦脹，簡練的句子、濃厚的涵義，這種
東西他最沒輒了。然而他將手上僅有八十頁的詩集一下都看完了。沒有後記，沒有緩衝的
空白頁，直直撞入出版資訊那一頁。

朴智旻寫這些詩作的時候，大概才十七、十八歲，那時正好是他與金泰亨關係緊密纏上的
時期，兩人終於比較像個少年了，談起戀愛也是又傻又笨。但年少輕狂依然不適用於他身
上，朴智旻心智老得快，很早就定好目標，不要活太久。這連帶著金泰亨也做了這個決定
。關於家人關於愛關於死亡關於蒼白無力的世界，關於夢，美夢噩夢奇怪的夢，甜蜜的只
有他與金泰亨的夢，他都要記錄下來，讓金泰亨知道他是愛他的。

只是這樣的愛能撐多久呢？金泰亨還願意跟一個渾身破孔的人在一起嗎？

金泰亨愛的人是這樣的一個人嗎？田柾國不由得想，是這樣一個人嗎？

這本詩集裡其實沒有提到戀愛的部份，或者說，田柾國沒有看到這部份。

無法想像那個朴智旻，會如此熱烈愛著金泰亨。在田柾國看來，朴智旻就只是個自私自利
的人，為了自己的私慾，不放走金泰亨。他曾聽金泰亨說過朴智旻的事情，說他異常戀家
，說他依戀父母與弟弟之深，說他「這個人」的構成，有一半都是他家人給他的。現在失
去了家人，朴智旻只有金泰亨。

金泰亨根本只是朴智旻，擺脫寂寞的工具。朴智旻想要繼續寫詩，所以必須活著，所以必
須依賴金泰亨。

田柾國無法停止這樣的想法不斷滋生，漸漸在他腦中成形，但下一刻，又煙消雲散。他只
讀過這本詩集，無法確定，朴智旻真沒表達過金泰亨的愛意。如果沒證據，又這麼信誓旦
旦，真是愧做一名警察。懷著好奇心以及無法抑制的嫉妒心，他問閔玧其，這裡有哪間書
店好的？

閔玧其噘著嘴，說，「……嗯，你到麗島三街上，就會看到一間很顯眼的書店，在公車站
牌那而已。」

「啊……好的，謝謝。」田柾國說，「請問這裡書店多嗎？」

「很多，」閔玧其雙手交握，抵在下巴上，「不過我還是會推薦那間。折扣也多，而且會
定期舉辦主題書展，每個月都有一次讀書會。你可以凹老闆要喝咖啡，就說你在閔玧其這
邊做事。」

「……是？謝謝。」

今天的班到六點，田柾國收拾好東西後，馬上點開導航，開車到麗島三街去，他在這裡生
活過好幾年，算是第二個故鄉，可還是像個異鄉人，去到哪裡都覺得自己是外人。這時間
大概人們也都下班了，大家都在吃飯，街上人車多，要找停車位很難，田柾國只得開往比
較遠的地方，再走過去。

的確是一看就看出來了，在一排花花綠綠繁雜的商店街內，只有這間書店的裝潢乾淨。玻
璃大窗上的白色字體圓渾可愛，寫著「海鷗BOOK STORE」。在高架橋下的書店，店外擺著
許多小黑板，上頭標示這個月的活動，請來作家演講，還有閔玧其說的，主題書展、讀書
會，門口的盆栽都養得很好，可見這主人多愛這裡。

推開門後，裡面橘橘黃黃的燈光令人舒坦，客人不多，一兩個在書架前徘徊找書，後面有
一個吧檯，吧檯後是一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男人。

田柾國走到前排一個大木桌前，上頭擺著當月推薦作家……朴智旻。

他拿起一本新書，這本厚多了，是朴智旻的隨筆集。就一個才二十六歲的人而言，能出到
三四本書，已經是高產了。兩本詩集，一本隨筆，一本和其他詩人收錄詩刊裡的合輯。田
柾國選了隨筆集翻。

寫的多是生活小事，以及他去國外參加講座時的一些事情，在路上的某刻他想到了什麼，
或者呼吸的每一秒，他都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其中一篇講的是他自己（其實哪一篇不是
他自己呢？），田柾國細細讀著，看到其中一句話：痛苦的時候，就假裝自己不在其中。

不把那當自己身上的一回事，就會輕鬆許多。

田柾國吞下一口氣。

「你喜歡智旻的隨筆嗎？」一把聲音說。

「咦？」田柾國趕緊從書中抬頭，吧檯後的男人已經來到他面前了。

「這個月隨筆賣得比詩集好一點……銷售量達到預期數字，也是新書，首刷就印了十萬本
。」那個人說，「首刷十萬在這個時代，尤其他這個年紀的，還是個詩人，已經算很驚險
的數字了，不過還是售罄了，嗯，該說不愧是他嗎？」

「真賣這麼好嗎？」田柾國問。

「當然，尤其我這邊折扣又多，賣更好了。」那個人說。

「……折扣，」田柾國喃喃自語道，「玧其哥……」

「嗯？」那人突然睜大眼睛，「玧其？」

「啊，」

「你認識閔玧其？」

「我……」田柾國尷尬地摀住嘴，說，「我最近剛調來這裡，第一分局的。」

「喔──懂了，你就是那個柾國？玧其剛剛還傳訊息跟我說有個楞小子會來，是你啊哈哈
哈！」那人說，「我是鄭號錫，海鷗的店主人。」

這個叫鄭號錫的人，又向他推薦了幾本詩集，說平常沒時間讀小說的話，當然就讀詩啦。
領著他到詩集那區，指著書背介紹這本說什麼、那本談什麼，一本也沒遺漏，況且還只是
書架的其中一層而已。田柾國傻頭傻腦地就顧著點頭，這對沒有讀書習慣的他來說太難了
，不過難得有人指點，他還是認真地聽了。鄭號錫給他泡了杯茶，說他敢保證，來這裡的
人都是愛書人。獨立書店難生存，都是靠著老顧客帶新顧客來的，和城裡那幾間大型連鎖
書店拚也是累，所以他更要布置好這裡，營造一個舒服的讀書空間。

田柾國聽得一楞一楞的，只覺得鄭號錫是個認真生活的人，茶很好喝，書店裡的氛圍也很
舒服，看其他客人的臉，都帶有點自傲的文藝氣息。

一個人推門進來，就嚷嚷著，「出版社抱怨裝幀和設計，讓印刷費變太貴啦，不過看到售
罄還是閉嘴了」，田柾國看向來人，就是手上這本書的原生父母。

朴智旻關上門，視線飄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與朴智旻正面接觸。

那個人也在看他。田柾國頓失冷靜，變得緊繃起來了。皮肉毛孔都緊縮，聽見自己吞口水
的聲音，周圍都變得脆弱。那個人就站在那裡。他感到莫名的恐懼。

×

痛苦的時候，就假裝自己不在其中。

朴智旻盯著筆記本上潦草的字，就這一行特別清晰──這句話在他腦內打滾許久，終於丟
出來，鋪在紙上。他一筆一劃慢慢地寫，不是為了工整、打亮這句話，反倒是希望腦內的
洪流能快點把這句話沖走，而拖延時間。

但還是寫出來了。

金泰亨在身後的雙人床，正熟睡著，朴智旻看著他睡著的樣子，何時都是那樣可愛，而且
毫不掩飾。無論何時，金泰亨都對他百分百坦承，不假，不裝，不硬撐。他們沒有住在一
起，只是朴智旻不想睡在那棟房子。

弟弟成年後去了首爾，叔叔也累了，說老了想在療養院和朋友們一起渡過晚年就好。就剩
他一人住在那棟宅子裡。平時要工作他就待在那，也好翻書找資料。不過，晚上他通常都
會來金泰亨自己的房子住。

只有一層樓的平房，挺寬，有庭院有迴廊，兩房一廳，當年屋主又自己再擴增一個書房。
朴智旻就來這睡了。

痛苦的時候……

寫這句好嗎？真的好嗎？讀者一定又會聯想到他的人生了。他並沒有向任何人說這件事，
僅有親近的幾個人知道而已。然而不知是誰，把這個家族遺痛，當作八卦小道傳出去。也
許就是當年那幾個鄰居吧，朴家死了那麼多人，那麼晦氣，誰還要住他們隔壁，再順便講
講閒話解解氣。

他戴上耳機，把頻道轉去古典樂電台，正在放舒伯特的即興曲。他聽著那冷冷又滲血的音
符，繼續把湧出的那些文字記在本子上。等到有空的時候，一併把這些字都騰去電腦裡。

這些文字要是給金泰亨讀起來又會是怎樣呢？他會問什麼嗎？也許會、也許不會。有時朴
智旻會設想，若他是金泰亨，面對朴智旻這滿目瘡痍的人，該怎麼反應？該怎麼對待？

把他當作傷患嗎？把他當作病人嗎？把他當作戀人？把他當作朴智旻？

想到了當警察的表哥，曾經經手過那件國道休息站的大屠殺，留下了一份複印的資料，堆
在老家裡。表哥自殺後，朴智旻替他整理遺物，發現了這份文件。當時他高中一年級，看
了文字敘述就覺得噁心。裡頭還有不少小孩子被殺害，只有兩個孩子倖存。便是田柾國兄
弟倆。

他記下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原因，就這麼記在腦海中了。

經歷過大屠殺的孩子，必定都會有PTSD吧？朴智旻不是很懂那些，只是聽大人們在談論這
個詞。要是沒被好好養大，說不準一生就毀了。心裡帶著窟窿活下去，要不是破洞變大，
就是好好治療，進而癒合。

『……在《精神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中指出，個體也有可能在經驗創傷後並沒有出現全部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

維基百科上是這麼說的。朴智旻瞪視手機螢幕，像在指責它辦事不力。不過心理疾病本來
就是要靠專業醫師診斷的，也不是網路隨隨便便就能講，他放下手機，回到床上。

金泰亨面對著他時，是什麼心情呢？

會是充滿愛意嗎？

還是會感到負擔與疲憊呢？

『泰泰，』他輕輕說，『晚安。』

×

鬼使神差地，在鄭號錫的強力推薦下，田柾國買了朴智旻全部的書，四本書堆在桌上，這
是他始料未及的，沒想到自己家也會出現詩集。每一本都是五、六刷了，賣這麼好，不是
詩集而已嗎？田柾國覺得自己像是anti粉絲，一邊討厭他一邊又買了他的書。

隨筆集是他最想先看的。這次作者簡介欄多了一點字，「又愛吃又愛睡，被養胖了」，他
盯著那行字，猜想，是金泰亨吧。金泰亨把他養胖了。為什麼寫這句話出來呢？這樣大膽
地將金泰亨寫在自我介紹那欄，田柾國又再次感受到他們倆的關係有多緊密。朴智旻的體
內，金泰亨存在著。

被他所愛著的金泰亨，被朴智旻深愛著的金泰亨。他們都愛著這個人，完好無缺，沒有受
過大傷，不像他們幾乎一無所有，人生尚可稱平順，就是當個大隱於市的私家偵探也無法
遮掩他的光芒。這樣一個渾身閃亮的人，被他們愛著。田柾國看到朴智旻那雙眼珠子，沉
沉地盯著自己，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田柾國想，或許朴智旻一看見他，就知道了。

朴智旻墨黑的頭髮，蒼白染粉的肌膚，與冷海般的眼珠，看上去像是小說裡會出現的紅顏
薄命相，只穿一件條紋上衣和牛仔褲，外套是金泰亨的（田柾國看過，他看過，那是金泰
亨的）。田柾國感覺到對方的視線擺在自己身上，因為他也看著朴智旻。

該說是什麼感覺？

他很慌張，手指變得冰冷，能聽見自己的骨頭碎裂的聲響，喀啦喀啦的。這是他們第一次
正面接觸對方，沒有金泰亨在。因此更顯得一切疲弱無力，田柾國覺得自己身體某部份被
激起來了，但不是嫉妒心。

就是這個男人寫出了這個句子，「痛苦的時候，就假裝自己不在其中。」

體內某個東西被撬開，釋放毒素，他看著朴智旻，朴智旻看著他。那是他塵封已久的回憶
，過往的記憶壓縮成一顆球，壓在最底處，裡面是滿滿的毒，不正常釋放的話，總有一天
田柾國會死在自己手上。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冰淇淋店上的血跡，在玻璃上有一大灘血，
隨著地心引力的牽引，緩緩流下。

『哥，』朴智旻說，『我來拿茶凍。』

『喔喔喔！等我一下，呀，我在跟你的新讀者介紹你的書啊！』鄭號錫手撐在木桌上，一
副愜意的模樣，完全沒注意到田柾國與朴智旻越來越黑的臉，開懷地說『唉呀又有新讀者
了真厲害』、『你也喝杯茶吧？要喝什麼？』

『不用了……我等等要回辦公室。只是出來辦事順便來拿而已。』朴智旻別開眼說。

『唉──可惜了，好吧，你等我下，茶凍在樓上，幫我顧個店。』

就剩田柾國和朴智旻了。

朴智旻裝作沒看到田柾國，逕自走去吧檯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不想接近田柾國，不是
因為金泰亨的關係，只是一進門看見他後，就全身不舒服，有個東西在體內撞來撞去的。
他以為是自己如此討厭對方才這樣的，但又不太正確。

躺在沙發上翻閱隨筆集，田柾國的腦海一直浮現那張臉。那張可以說是陰鬱的臉。他見過
好幾次那種表情，就在警局見過。事件發生過後，那種無力的頹喪佔據了人的身體，好像
隨時都會垮下來那樣。那是失落者會有的臉。

就像他每次看見鏡中的自己也是那樣。

抽出一張黑膠，仔細地在燈光下查看，沒有灰塵，才放進唱盤內。他把室內的大燈全關掉
，只剩一盞立燈，還有唱片旁的陶瓷檯燈。田柾國把母親的遺物整理得乾乾淨淨，隨時打
亮她的收藏品，黑膠唱片、古典唱盤、國外訂製的木花書櫃，還有不知什麼主義的一堆藝
術品。搬來這裡後，他的人生更小了，成天面對死人的遺留物。

他挑了巴哈的聖歌。當管風琴從音響緩緩滲出來時，感覺就像是在哀悼亡者一樣。儘管他
們不是神聖的家族，田柾國還是想從中獲得一點慰藉。他空白的回憶並沒有被自己創造的
虛假美好記憶填滿，而是空在那。他連製造一點回憶的能力都沒有了。

“我家的死人多得像一座山，屍骨灰燼沉甸甸地壓在我童年躺臥的那片草皮上，所有人都
將以離奇的眼光看待這件事，這個受詛咒的家族，我們必定是上輩子滅了誰家，所以這輩
子要還回去。然而他們真正報復的對象，或許只有我一個。上輩子毀掉他人美好家庭的，
大概就是我。久了，我也這樣沉下去，沉下去。”

在昏暗的燈光下讀這本書，那種異樣和諧的氣氛越來越濃，田柾國不得不說朴智旻的文字
極其真誠，一點也不迂迴。

他又想起那雙眼珠，冷冷地看著他。

“他太傻了，不斷地說他愛我。為什麼要讓那麼傻的人喜歡上我。”

朴智旻在文中毫不避諱地寫了金泰亨。

金泰亨確實很傻，田柾國想，很傻，但又很奸詐。

給了一個吻，說，我不會喜歡上你。所以他願意給自己一個吻，然後斬斷了他的單戀。

他對金泰亨依然殘存些許感情，只是無法那麼濃烈了。他也明白這種愛情無法支撐許久，
他以為他能夠一直愛著金泰亨，即便他是朴智旻的戀人，但他明白無法了。因為金泰亨並
不是對的那個人，並不是。他是一個美好的人，可是田柾國很清楚他無法為金泰亨做到這
種程度。

朴智旻可以。

他與朴智旻都是滿身傷口的人，朴智旻卻能深愛著金泰亨，不是因為金泰亨像他的母親，
因為那是金泰亨，從小就陪著他長大的金泰亨。

求愛不成的人當然會變成鬼。不過不是惡鬼，只是暗自躲在後面哭泣的鬼，鬼都是孤獨的
，沒人看得見。田柾國看著背對著他的金泰亨，依然是那麼美好，笑嘻嘻的，有時候會露
出高傲冷漠的表情，有時也會笑得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他看過金泰亨懦弱的模樣，
那時候朴智旻在學校出了點意外，金泰亨趕到醫院去，他也跟著過去。

（哥，我陪你去吧！？）

朴智旻似乎從樓梯上摔下來，摔破了頭，流了一小灘血。金泰亨在急診室外不停地哭。田
柾國恨死朴智旻了，能夠得到這男人全心全意的愛。金泰亨的情緒只為他起伏。

回到現在。

又不太一樣了。

“像是被剪掉的錄影帶，什麼也沒有，只留有前面的記憶，停滯在這，又希望能夠演完。
”

“以前的事多半都忘記了，我只記得孩提時代，母親抱著我看海。時間走得很慢，海潮滾
滾，浪花拍上，那是真實的記憶。綠色的海是熱的，悶熱的水氣輕輕摸上我的臉龐，我想
就停在這裡。”

就停在一切都還沒毀壞的時候。

田柾國牽著父親的手，在冰淇淋店前選口味，他聽到某個聲響，喀、喀、喀，轉頭一看，
三個拿槍的蒙面男人，走進休息站。

（不要）

一群人開始尖叫，四處竄逃，有幾個人摔倒了，發出嚎叫聲。冰淇淋店的店員也發出慘叫
聲，還沒有人死。他們全都低頭跪在休息站內的地板上，沒有人敢動，盯著白花花的地板
看，田柾國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歹徒點了十七個人的頭，開始遊戲。

他摔下沙發，才知道原來自己睡著了。大口喘著氣，胸口壓得緊緊的不能呼吸，書本被他
壓在地上出了摺痕。額頭上全是冷汗，背上黏黏濕濕的，一摸，全是汗水。腦子暈呼呼，
一直往下墜。

這是記憶，不是創造出來的，是真實的。

被放出來了。

被放出來了。

結束治療後，他已經多年沒有想起這件事。

唱片已經停止轉動了。田柾國抱住自己的頭，不曉得為何事隔多年又要想起來，他才強制
把記憶抽離，逼迫自己不要再想起。他不想再回到那時候，他不想回到十二歲。那天天氣
很好，一切都是那麼可愛甜蜜。原本可以這樣的。原本他們會開開心心地出遊，在草地上
野餐，然後，他們會一起唱歌，談論有趣的事，外婆會拿出最拿手的核桃糕，父親會開朗
地笑，母親依然富有活力地跑跑跳跳，抱住他，說柾國越長越大了，媽媽已經抱不動了，
他們原本可以這樣的。

他做錯什麼事了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田柾國哭著想把鬱悶的氣都吐出去，可是結
在喉嚨裡，梗住。

都是朴智旻害的。

×

金泰亨處理完一起久遠的懸案後，把結案報告書壓在桌上。這樁案子他知道，從很小的時
候他就聽過了，山區那邊的事。沒想到事隔多年，受害者家屬會來拜託他找出真兇。

他只花了幾天就破案了。

不，不是因為他是個鬼才，不是因為他一下就看出了關鍵點，也不是因為他能通靈……等
等。案件內容是拐殺幼童，一個和他同年出生的小女孩，被發現死在山區的小屋內，全身
赤裸，不過沒有被性侵的跡象，屍體檢驗出來後，她是被勒斃致死，除了脖子那一圈醒目
的紅，身體沒有任何外傷。死者的母親要他查出來。

金泰亨抱住頭，不想看桌上那份結案報告書。

那天他要去找朴智旻玩，想著順便去山上採些可食用的野菇，聽說這座山半山腰處有片林
子，那裡有很多好吃的菇類。金泰亨一個人去了，他甩著樹枝，經過一間小屋，看了看是
空屋，什麼也沒想的就去採菇了。

他在那片林子看見了一個男人。

『嗨？』男人說。

『……嗨。』

『你來採菇？』

『……嗯……』

『去那裡吧，這裡危險，會摔下去，喏，你看那邊也有不少，去那採吧。』

金泰亨是擅於挖掘秘密的，他知道男人在隱藏些什麼，男人的眼睛很黑，像是黑夜裡那種
近乎於瞎眼的黑。可是他知道男人具有危險性。逃開了。他不想採菇了。金泰亨跑回山下
，中途又經過那間小屋，他停下來，聽見裡面傳來拍打聲，有人在拍打門板，一直拍一直
拍，像是有人揮起散沙，把他的恐懼拍上來，金泰亨嚇得不行，逃走了。

他逃走了。

幾天後，新聞出來，說一名女童被綁架至半山腰的小屋，慘遭勒死，全身的衣服都被剪壞
扔在一旁，極具羞辱性的棄屍。

「要交案子了嗎？」朴智旻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

「嗯。」

「嗯，」朴智旻點點頭，說，「交給她吧。」

這是屬於金泰亨的秘密，屬於他的過去。朴智旻無意比較，也無意逼他說出自己所有事，
每個人都有到死也要守住的秘密。只是金泰亨選擇說出口，也就把他也拉進事件之中，要
他一起經歷這段黑夜。

如果他當時打開門，說不定那女孩就會獲救了？

「他會鎖門，」朴智旻說，「然後你會被他抓走，一起殺掉。你最清楚了不是嗎？」

冒著冷汗，金泰亨盯著報告書上的字，眼花了，文字暈開。他又抱住頭。

「……我幫你泡杯茶吧？之前的蛋糕還有一點──」

突然，門鈴響起，一聲清脆鳥鳴由門口轉來客廳，朴智旻放下手中的茶杯，望著門的方向
。

「這時間有客人……？你約了誰嗎？」

「……嗯？沒有……」

金泰亨不會要委託人來家裡談事情，他有一個工作室，就在海鷗書店的二樓，鄭號錫說二
樓就租給他，平時泡了咖啡或茶也會送上去給金泰亨。不過沒案子的時候，他就在家整理
報告。有時朴智旻去海鷗，也是順便午餐給金泰亨，兩人一起吃。

家是一個隱密安全的地方，他不讓太多人知道。但當時田柾國貿然來訪，金泰亨不覺得被
冒犯到，反而有種「終於被找到了」的感覺。也許他是在等待田柾國。等待一個和他不同
的人。

和朴智旻在一起久了，都生出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無法再擔起他的悲傷了，
因為他終究無法真正參透。他無法透徹瞭解他。愛一個人不需要完全瞭解他，這點道理他
是知道的，而他們也愛得自然，彷彿開天闢地就這樣愛著。

「……請問有什麼事嗎？」

門口外的人是田柾國。金泰亨看到學弟的臉之後，很是驚訝地將大門全部敞開，要他快進
門。

「進來啊！怎麼了？怎麼沒跟我講一聲？發生什麼事了？」金泰亨說。

「沒……就只是想來看看你……」田柾國虛心地說，「我打擾到你們了？」

「沒有。」金泰亨笑著說，「進來啊！」

朴智旻對於田柾國這樣莽莽撞撞闖來別人家裡，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尤其他昨天才和田柾
國在海鷗碰面，那一瞬間，許多不好的回憶都回來了，他從前就一直提防田柾國，到現在
也是。

他不僅可能搶走金泰亨，還可能點燃他深藏的苦痛。

朴智旻站在廚房裡，還是替他們準備了茶水和甜點，冰箱裡還有剩下的提拉米蘇，是委託
人送給金泰亨的。切下三塊後，抹掉刀上的奶油，煮開水倒進青花瓷茶壺裡，紅葉舒開。
金泰亨與田柾國在客廳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兩人的聲音在空中交錯。

在海鷗遇見那個人，怎樣都沒想過，世界會是如此狹隘。把他曾經的假想敵推到眼前，而
且毫不留情，只有他們兩個。朴智旻想起高中時，田柾國常從一年級那跑來找金泰亨，時
常下課時間，金泰亨都被田柾國偷走，而自己一人只能在座位上看書玩手機。

他們兩個那時已經開始交往了──其實也沒正式開口向對方告白，他們覺得彼此已經不需
要再多說了。金泰亨的眼睛就只看著自己，眼珠裡倒映的只會有他的身影，為了看更多的
朴智旻，金泰亨決定將朴智旻鎖在自己眼珠子上。雖然眼神會騙人，但就姑且相信吧，雖
然眼神會騙人。

不過，那個田柾國。

朴智旻偷偷瞄向後方，田柾國面對他的方向坐在單人沙發上，金泰亨則坐在旁邊九十度轉
的三人沙發。他們談話時，田柾國的視線不斷往他飄來，朴智旻感覺到背上熱熱的。

「只有蛋糕和紅茶，」朴智旻說，然後把托盤上的小盤子一一擺到茶几上，這舉動就像是
這個家的主人之一。田柾國看了有點刺眼。

這個家，就是金泰亨與朴智旻的家。田柾國拿起叉子，戳下一口提拉米蘇。他看見朴智旻
的手，和金泰亨的手。兩隻手相差甚多，那雙小小的手拿起湯匙，舀了茶匙的糖，灑進自
己的茶杯裡，再用另一隻手拎起叉子，往蛋糕尖端的部分戳下。

相較之下，金泰亨的手顯得優雅許多，修長乾淨的手指，有些薄繭，指甲剪得整齊。朴智
旻的左手食指有咬痕，難道有咬指甲的習慣？集中在一指，看來是焦慮的現象之一，他的
手指又小又肉……攪拌著紅茶的幅度像舞者轉圈，小銀茶匙輕輕敲過白瓷杯，田柾國希望
那聲音可以演奏久一點，不過，朴智旻現在又切下一塊蛋糕了，他把那口提拉米蘇送入口
中，嘴唇咬住叉子，把奶油都吃光。朴智旻仔細地聽著金泰亨說話，但不作回應，惹得田
柾國現在得一邊回應金泰亨，一邊看他。

「你現在在玩黑膠？」金泰亨問。

「啊？」田柾國回過神來，愣愣地說，「啊，對啊，我把唱盤也搬過去新的房子了。」

「你不住老家？」

「我哥還在首爾，我爸說他不回來了，他要留在釜山。」

「喔……是嗎？」金泰亨說，「那你之後還會調去別的地方嗎？」

「暫時，是不會了，」田柾國吞下茶，喘口氣後，說，「如果長官沒有要調我走的話，我
是不會調了。」

「是嗎？那就好……啊不對，也沒什麼好的，這地方又不能幹嘛……」

「我還挺喜歡的，」田柾國說，他看了眼朴智旻，低下頭，轉過去看著金泰亨，「所以不
礙事，反正又不是沒在這待過。」

他阻止不了自己。

田柾國喝光了茶，他與金泰亨又聊起一些警界的事情，朴智旻沒興趣，就一個人回到餐桌
旁寫字。他偷偷看著朴智旻寫字的模樣，低頭側坐在桌邊，坐姿歪歪斜斜的，寫字習慣不
大好。他又看著金泰亨的臉，依然是那樣俊美，皮膚映著外頭的暖光，看上去格外亮白。
而朴智旻的臉被遮住大半了，田柾國的眼睛又飄去他身上，那身影不知怎地，給他一種特
別蒼涼寂寞的感覺。

和自己一樣。

田柾國非常熟悉。













To be continued.














Murmur /




寫到第三章時覺得人森困難QwO

（其實第二章就覺得困難惹（乾

為什麼你們要這樣互相傷害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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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QQ
這篇是不是讓人很無語啊(???


不用勉強XDDDDDDDDDDDD


XDDDDDDDDDDDDDDD
後續發展我自己也看不下去(什麼鬼


要回來現實RRR


人家明明想要不正經QQ(夠了
※ 編輯: v31429 (114.27.58.26), 03/16/2017 23:3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