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鸞姊，一路順風，台灣真的很謝謝妳！

1976年的暑假。專二的我，經人介紹，到了三重光復路的一家電子工廠打短工。工作不難，就是讓自己成為裝配線的一部份，有時不停用手把小鋼片嵌入變電器之中；有時用鐵鎚把嵌入的鋼片敲整齊。由於生產線不停流動，未完成的變電器一顆顆流過來，你慢了，就會耽擱別人，監工且不時在身後巡視，若你太忠厚老實，不知歇息竅門，一整天下來，兩隻手也夠慘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領略到生產線的厲害，日後讀到馬克斯所謂的「異化」，總會想到這事，恍然若有所悟。

工廠不大也不小，大約7、80人，有在地，也有南部上來的；有孤鳥如我，也有救國團介紹成群進來的工讀生。其中有一對長得很清秀的南部姊妹。短髮姊姊不太講話，大概27、8歲了，成天皺著眉頭；長髮妹妹相對活潑，瘦削、老穿著雙紅白拖，牛仔褲似乎永遠不洗，卻也不髒。姊姊跟工廠裡一名被退學後乾脆非法打工的僑生似有些感情糾葛。有一回，我在廠房倉庫，偶然撞見了僑生正揚起手準備甩姊姊巴掌。17歲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下子愣住了。這一楞一注視，也許嚇著僑生，他竟罷手了。

「喝酒醉，被設計，失身了，毋甘願啦。」我跟廠裡一名年紀相當的正職小工熟了之後，他希鬆平常地告訴我這八卦。小工也是南部上來的，彰化溪湖，國中畢業，在工廠裡胡亂打零工，下了班就回宿舍，七八個人窩一間房。「看電影啦，喝酒啦，打撞球，撿落翅仔啦。」我問他下班怎樣過，他這樣回答我。

年輕的我，十分害羞，很少跟人交際，休息時，除了上廁所，就是翻看帶在身邊的閒書。某次下班後，我站在走道就著燈光想看完一篇小說再走。妹妹突然跑過來：「ㄟ，你可不可以幫我寫這個？」我嚇一大跳，臉都紅了。雖然讀到專二，可我幾乎很少跟女生講話。

她拿了一本雜誌給我看，書名是什麼，已經忘了，性質則是《愛情青紅燈》一類，封面印象深刻，就是鳳飛飛。她要我幫的忙，大概就是要寫怎樣喜歡鳳飛飛，然後就有機會抽到錄影入場券什麼的。「鳳飛飛我不會寫啦。」「你看那麼多書，一定會寫。拜託拜託，我真的很想去看鳳姊看帽子歌后。」我看到她眼光中的渴望，這輩子從沒讓女生拜託過，雙魚座原形畢露，就答應了。

那個時代，沒有網路沒有google，我也不知從何寫起，回家問過妹妹，講不清楚。後來要那女生把她手邊的「鳳飛飛」都給我看，她搬來了一大本剪報，報紙的、雜誌的剪貼得鉅細靡遺，又嚇了我一跳。「早拿來嘛，有這個就行了！」花了幾天晚上，我幫她寫了一篇文章，她大概嫌我字醜，又找人謄了一次，才畢恭畢敬地寄了出去。

「有消息嗎？」「沒有。」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與她有著這樣的對話。「可能信很多，要慢慢整理啦。」根本就認為那是騙人的我不忍心潑她冷水，只能這樣安慰她。「希望是這樣。我真的很喜歡鳳姊，希望我會中到。」講這話時，瀏海下的她的眼睛閃爍著一種少女漫畫的夢幻光彩。

終於，在暑假即將結束，我就要離開的那個星期。她抽到『你愛週末』錄影入場券的事，傳遍了全廠。很多人都向容光煥發的她道喜，「也不知走到什麼狗屎運。鳳飛飛ㄟ，被她抽到了，還可以上電視。哼！」當然也有平常就看她不順眼的另一派女生，這樣酸溜溜地竊竊私議著。「謝謝你！我抽到兩張，我跟姊姊都能去ㄟ。謝謝你謝謝你！」下班時，她一直謝我，還當著許多人公開大聲講。「小面神」的我，臉簡直紅到發燙，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音樂的事，我不懂；鳳飛飛也不是我喜歡的歌星。但我知道，在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之時，她曾是許多離鄉背井流浪到台北的女工們的「最愛」或說「希望」，她的歌聲撫慰了多少寂寞的心靈。其作用、其功勞，一如1950年代美空雲雀之於日本的復興吧。阿鸞姊，一路順風，台灣真的很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