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的人散了，我想起生命裡寥寥幾次失敗的告白。 其實青春期過後就已知道，告白是賭博。沒有希望的人才是會需要去賭博的，去等待一個早已有底、卻遲遲不願接受的答案。當我經過或走進愈來愈多人的生活，不會不明白，時機到了就牽手，就輕輕吻他或她的額頭，誰跟你問東問西、話那麼多。 我感到身邊漸漸空曠。教堂的大門終於能夠對望著運河的渡口。時間是午後九點鐘。 街頭藝人收起譜架和吉他，沒有音樂以後，陪鷗鳥遷徙的是風聲，讓船隻起伏的是水聲。遠我而去的是你、妳、你們。就將再無關連的一群人，降臨彼此之間的是日落、是黃昏。 告白是這樣的：我知道我得說出來，而說出來的時候，就是告別的時候。從此轉身背對共有的時光，知道前面不會再有一起走的路了。我的未來和你的未來仍在河的同一岸，卻是面朝與背向大海的兩端。所以很是捨不得。所以會拖到最後一刻，把倒數的幾分幾秒都好好經歷，天黑了、留不下你來，才去說愛、才好離開。 離開以後，穿過樓與樓之間的拱橋、房與房之間的窄巷，還是惦念著日暮未至的廣場。頻頻回望，還沒走散的音符和人群，一起笑，一起握拳或鼓掌，彷彿都還在那。直到走遠了，路燈亮了，才願意摒棄自己的錯覺，去接受：那麼美好的相聚與靠近只是偶然，而不是因為有愛。 偶然很美，但單單是偶然，並不足以生出愛。 回到旅店，天色已是深藍。櫃檯服務生和我點頭致意，我轉過身面向落地窗。窗上出現了水滴，一下子，石板路上淅淅瀝瀝。而我看得見自己，此身潔淨明亮。想起往事的時候都像置身平行的時空。都是好遠的事了。都會變成好遠的事。此刻與那時，你或妳都還好嗎？ 我的腦袋裡有一些下著雨、卻沒淋到雨的場景，也有幾段愛上了、卻沒被愛的戀情。 當時沒被淋濕是我的幸運，後來沒在一起，會說一聲謝謝你，掉著淚、很珍惜。 . 〈威尼斯黃昏〉 刊於2017年11月18日，聯合報副刊。 #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