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假期要結束了，這是外公離開以後的第一個過年，我們在他96歲的冬天，在醫院裡和他說了再見。大概是三個月前的事情，那一天半夜寒流來很冷、很冷，外面下著雨，媽媽人不在台北，我接到阿姨的電話，立刻和妹妹兩個人出發，攔了計程車，去亞東醫院。 我和妹妹第一個到了醫院。深夜的病房很安靜，機器上面所有數字都已經歸零，所有曲線也不再起伏。護理師和我說，爺爺現在還能聽得到你們說話，趕快去吧。妹妹已經哭了起來，我很冷靜，覺得這個時候要像個大人，或者像個哥哥，然後湊了上去和爺爺說：謝謝你。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很棒的媽媽，然後成全她和一個很棒的男生結婚，讓他成為我的爸爸。我和妹妹都考上律師了，妹妹司法官二試也通過了，應該可以和我一樣，以後可以當法官或檢察官。還有還有，均均和裕昇（我表哥和表弟）也都在趕來的路上了，他們現在都是工程師，也不用擔心他們，不用擔心我們所有的人，我們會好好照顧奶奶……。 過了沒多久，阿姨、舅舅、外婆都陸續來到了醫院。我離開病房，讓他們每個人都能夠進去、站在狹窄的病床前。然後，我蹲在病房門外，靠著牆壁，忽然就忍不住地掉下眼淚來。 三個月過去了，講到內心最大的遺憾，阿姨說，她很難過，自己搬了新家，但沒機會請爺爺來看了。我的遺憾也差不多，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了，一個月內賣完了一刷，但一路支持我、小時候書架上擺了紅樓夢、西遊記、三國演義讓我隨意翻閱的爺爺，也沒機會看到了。 春節前的周末，我們一起上山去看了外公。阿姨順便帶了幾本書讓我簽名，簽完後，大家也沒收起來，就把它們放在供桌上。下山時，我在車上問媽媽，你覺得爺爺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刻是什麼時候？媽媽想了很久和我說，大概是她高中念北一女時，每天穿著綠色制服，坐著爺爺部隊裡的交通車、通勤去上學的時候吧。 媽媽說，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坐公車去學校也可以，幹嘛一定要坐交通車，所以常常為此和爺爺鬧脾氣。現在想起來好後悔。 我聽完後也說了自己的答案，我覺得是每年過年時，吃完飯、和三個女婿一起打麻將的時候。那是看見自己的女兒們都安好長大、完整成家，不再有青春爭執、不再有諸多煩惱、又能暫時停止想念的時刻。 外公從退伍以後、老了以後，很大一部份的興趣就是打電腦麻將，而一年只有一次機會，有人陪他打實體的。我前些日子開始打日本麻將，因此台灣麻將也變得頗有心得，懂得如何積極拆搭、關鍵時刻好好防守，好想回來看看爺爺是怎麼打的。他的每一手打法會和我不一樣嗎？每天都在電腦前練功的他，等待每年一次在女婿們面前大展身手，應該極其強大吧？ 我們度過了沒有外公的第一個過年，一天留在外公外婆家、一天去阿姨家、一天來我們家，三天之中，還是打了兩圈的麻將。我和表弟輪流在桌上，本來想說對自己的爸爸、姨丈客氣點的，但媽媽和阿姨都和我們說：你們現在代表爺爺。既然是代表爺爺，那麼就盡全力，沒在放水或過水的了。而與此同時，爺爺本人就穿著英挺的軍裝，在客廳角落，堅定但又溫柔地看著我們。 以前的每一年，春假結束、離開外公外婆家前，我都會在觀世音像前默默祈禱：希望保佑我們家永遠是這個模樣，保佑我們能和爺爺、奶奶再一起過無數個年。現在爺爺離開了，我的心願卻還是一樣。愛讓人勇敢而且強大。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永遠都在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