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

七十年前，家父在中國的國共內戰尾聲中從廣東隻身渡海來台，在此結婚生子，落地生根，成了當時「本省人」的「外省」女婿。至今我三不五時仍會好奇地自問：若父親仍在世，他對我的「我台灣，我驕傲」會是什麼態度？我們會有衝突嗎？或是，他會感激台灣給了他一個棲身之地，一個溫暖的家，儘管他無福消受多久？

家父落腳高雄旗津後，結識家母，說是騎腳踏車擦撞到路邊提著菜籃的她。
我是在基隆出生的，但親戚全在旗津，全是媽兄弟姊妹四人那邊的。小時候，每次去那邊，表兄妹多人就帶我去吃黑輪（台語發音：偶戀），去海邊玩，挖蛤仔，灌蝦蛄之類的，充滿天真無邪的歡樂回憶。
多年以後，在台北首次聽到有人用英文說「Orange Juice」時，我還開玩笑地說：「高雄人真厲害，偶戀能拿來作juice，還賣到北部來！」。

我唸大一那一年，父親四十九歲肝硬化轉肝癌，最後病逝旗津。臨終時，無法言語，只看到嘴型唸著我母親的名字。我握著爸已無力回握的手，強烈感受到他手心裏最後的三次心跳及旁邊媽媽無力回天的心碎。

躺在拆下來的門板上面的爸並未闔眼，嘴巴亦是張著。那時已是深夜，人稱有陰陽眼的大姨煎了一個荷包蛋，覆蓋在爸的嘴上，再以單手讓他的雙眼闔上。我內心有點驚恐地看著這一幕。

天亮後，我再去看爸爸，驚訝地發現，他右眼靠太陽穴的眼角斜掛著一滴眼淚。我當場哭了起來，但是大姨說，不能哭，不然，爸會走不開。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夢到那一景，每次都又驚嚇又傷心地醒過來。

幾乎整整三十年後，母親心肌梗塞驟逝，而我人卻在國外。
我們從基隆把母親的骨灰罈帶回旗津，安置在同一個靈骨塔裏父親的骨甕對面，自此，我才不再夢見那一幕。反而夢了好幾次，從旗津海邊的艶陽普照轉換到靈骨塔裏的暗淡哀傷裏。我想，應該是我潛意識裏，對雙親之過世無能為力的愧疚感投射到夢裏來的吧。
這些年也不再夢到這些場景了。

今夜，讓我，再一次
夢回高雄·旗津

多年前，
父親臨終，未闔眼，不捨妻小。
天亮，眼角掛著一滴清淚。
想必承諾了媽，會默默地等著。

旗冿的黑沙灘，望向外海，
往西，對面，父親遙望的故鄉。
從此，遙。遠。的。爸爸。

多年後，
旗津的靈骨塔，進了鐵門。
上樓，右轉，母親永恆的棲所。
從此，永。別。的。阿母。
就在父親對面，自此默默地守著。

我，曾經好幾次，夢回旗津。
烈日的時光裏，追逐，嬉笑，
沙灘上的童年，輕快地奔跑。

瞬間，我奔上樓，暗淡的光影中，
我睜大雙眼，驟然看見
貼著爸爸泛黃照片的骨甕。
我瞄向右邊，確定，
看到了媽媽也已泛黃的照片。
都在，我安心地，緩緩地，
從夢裏退出。

醒來，擦掉眼角一滴
溫熱的眼淚。

父親節

七十年前，家父在中國的國共內戰尾聲中從廣東隻身渡海來台，在此結婚生子，落地生根，成了當時「本省人」的「外省」女婿。至今我三不五時仍會好奇地自問：若父親仍在世，他對我的「我台灣，我驕傲」會是什麼態度？我們會有衝突嗎？或是，他會感激台灣給了他一個棲身之地，一個溫暖的家，儘管他無福消受多久？

家父落腳高雄旗津後，結識家母，說是騎腳踏車擦撞到路邊提著菜籃的她。
我是在基隆出生的，但親戚全在旗津，全是媽兄弟姊妹四人那邊的。小時候，每次去那邊，表兄妹多人就帶我去吃黑輪（台語發音：偶戀），去海邊玩，挖蛤仔，灌蝦蛄之類的，充滿天真無邪的歡樂回憶。
多年以後，在台北首次聽到有人用英文說「Orange Juice」時，我還開玩笑地說：「高雄人真厲害，偶戀能拿來作juice，還賣到北部來！」。

我唸大一那一年，父親四十九歲肝硬化轉肝癌，最後病逝旗津。臨終時，無法言語，只看到嘴型唸著我母親的名字。我握著爸已無力回握的手，強烈感受到他手心裏最後的三次心跳及旁邊媽媽無力回天的心碎。

躺在拆下來的門板上面的爸並未闔眼，嘴巴亦是張著。那時已是深夜，人稱有陰陽眼的大姨煎了一個荷包蛋，覆蓋在爸的嘴上，再以單手讓他的雙眼闔上。我內心有點驚恐地看著這一幕。

天亮後，我再去看爸爸，驚訝地發現，他右眼靠太陽穴的眼角斜掛著一滴眼淚。我當場哭了起來，但是大姨說，不能哭，不然，爸會走不開。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夢到那一景，每次都又驚嚇又傷心地醒過來。

幾乎整整三十年後，母親心肌梗塞驟逝，而我人卻在國外。
我們從基隆把母親的骨灰罈帶回旗津，安置在同一個靈骨塔裏父親的骨甕對面，自此，我才不再夢見那一幕。反而夢了好幾次，從旗津海邊的艶陽普照轉換到靈骨塔裏的暗淡哀傷裏。我想，應該是我潛意識裏，對雙親之過世無能為力的愧疚感投射到夢裏來的吧。
這些年也不再夢到這些場景了。

今夜，讓我，再一次
夢回高雄·旗津

多年前，
父親臨終，未闔眼，不捨妻小。
天亮，眼角掛著一滴清淚。
想必承諾了媽，會默默地等著。

旗冿的黑沙灘，望向外海，
往西，對面，父親遙望的故鄉。
從此，遙。遠。的。爸爸。

多年後，
旗津的靈骨塔，進了鐵門。
上樓，右轉，母親永恆的棲所。
從此，永。別。的。阿母。
就在父親對面，自此默默地守著。

我，曾經好幾次，夢回旗津。
烈日的時光裏，追逐，嬉笑，
沙灘上的童年，輕快地奔跑。

瞬間，我奔上樓，暗淡的光影中，
我睜大雙眼，驟然看見
貼著爸爸泛黃照片的骨甕。
我瞄向右邊，確定，
看到了媽媽也已泛黃的照片。
都在，我安心地，緩緩地，
從夢裏退出。

醒來，擦掉眼角一滴
溫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