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去深水埗看了一整天劏房。 第一間，沒有窗的，昏昏暗暗，正正方方。天花有一盞月亮造型吊燈，作為僅有彷似美好的裝飾。廁所和廚房迫在同一格，馬桶是蹲下來的。經紀即場展示，神奇的事發生了，在馬桶上加一塊小木板，就成了平地，可以站在上面洗澡。她示範給我看，活像一個智慧的減省空間法寶。廚房是塊空空如也的短短石屎板，你可以在馬桶上端炒菜。經紀說，這房間不錯了，四方型就是好用的象徵，還適合家庭租住呢。 另一間，位於深水埗老牌大廈，廣闊的一座龐然大物。建築很大、單位很密，有一點點海山樓的感覺。地下是九曲十三彎的老舊商場，有吃的買的。座落繁華幹道之上，以前的她，一定很有氣派。我們去了最低樓層，進去開了一場眼界，一個特大單位劏了十多間劏房，走廊分間得彎彎曲曲。每家人的門外有些鞋子，散落一地，經過鞋子陣，到了尾房。劏房窗外是一小片石屎和斜坡，近距離有個公廁。房間形狀是狹窄的長條型，放下單人床後要側身而走，一室雜物，難以收納。這個在視覺上稍好了，至少有窗，但當眼光從窗口望回來，當下憂鬱，如此窄小的房間，如何容得下一些步履？沒有來回踱步的空間，雙腳被牢牢釘在地板上，動彈不得。生活也就如此狠狠被斗室捲了進去，轉兩個身就緊貼門邊。 第三間，緩緩走上七層樓梯，一梯兩伙，一伙再劏幾伙。一進去已感到窒息，單位勉強分了兩個方塊，稱作一房一廳。行兩步，廳就到了房、房就到了廳。窄度侷促、日照微弱，像進了小小的暗黑隧道管子。經紀說，從前活在管子的人，是一位護士和她的媽媽。一進去就有想逃的感覺，逃脫以後，衝下樓梯，走出街道，才感似回到人間。 最後一間，難以忘懷那片刻感動。當然，都是小小的劏房，間隔三尖八角，坐下馬桶雙膝頂住道門，眼看都是發黃漏水的牆角。但窗外竟然有一棵很大的樹。剛好那扇窗戶與窗戶之間的角度，斜斜地看過去，好像就是為了觀賞那棵大樹而設。有種莫名其妙的觸動，找了那麼多房間，總算有一處，能擁如此小小的風景。多麼諷刺。多麼扭曲。 我住過劏房，但沒有住進過這樣的劏房。我那一間，望球場、三扇大窗、百五呎、算是「豪華」，旁邊住法國夫婦，外頭看到家家戶戶的電標。後來搬離後也沒有再住進劏房。 不知現在是誰在睡覺時抬頭仰望那盞月亮吊燈？在沒有窗的房間看到月亮，有感到人生美好都是幻影嗎？那位護士帶著媽媽又搬到了哪處了？住進隧道管子的人有沒有被管子壓得憂憂愁愁？多少家的孩子正在床上做功課？他們的媽媽正在馬桶上端炒菜嗎？我還是無法忘記那盞昏暗又哀傷的月亮吊燈。我們沒有樂園。 #ishootfujifi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