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子，你跟童年玩伴做過最胡鬧的事是什麼？  童年時我沒有什麼好朋友，班上女孩子過度肺腑的真心、分類與分國令我苦惱，所以童年最好的玩伴是姐姐妹妹。  我們一起渡過許多天真，基本款爸爸媽媽遊戲、節慶時表演給母親看、在陽台的塑膠泳池戲水，歇斯底里地大吵一架，再假裝沒事地和好。做過最胡鬧的事情是在家裡附近自己圈地養了一隻小狗。當時媽媽拒絕養小狗，但我們在巷弄間亂跑時遇見了一隻非常可愛有著水汪汪大眼的小狗，叫他咖啡，我們第一次幫自己以外的生物洗澡，用厚紙箱在鄰居家劃出一小塊正方形，以為佔地好就是自己的，下午偷偷跑去看他，餵他吃飯。  這個偷來的自由有點自己當主人、快要長大的滋味，後來我知道還有一個小女孩更無所畏懼，她曾經燒了一棟屋子耶。她叫做夢妮。  ❝ 你知道為什麼我最喜歡這棵樹嗎？因為它倒著，卻還是持續生長。 ❞  ——《歡迎光臨奇幻城堡》  佛羅里達有座迪士尼，迪士尼對街是棟老舊公寓，公寓被漆上美國卡通最愛的獨角獸紫，裡頭住著不可能有錢進入迪士尼的家庭，與一群沒有玩具靠著向他人吐口水玩樂的小朋友們。  夢妮的媽媽海莉很窮，帶著她拜訪高級住宅區兜售仿冒香水，也跟不同的男人睡。夢妮總是搗蛋出包，跟她的媽媽一樣很搞事。  夢妮帶著新朋友珍希介紹自己的小區：「嘿這個門是我們不能進去的。」  「不過管他的，我們進去吧！」她們一起牽手，闖進來許多大人禁止的地方。  夢妮天真至極也邪惡透，因為不明白傷害的後座力，她才可以不怕受傷地犯錯。像她那個全身刺青滿口髒話、嗑藥與在自己房間接客的母親。在社區與社工眼裡，這對母女簡直糟透了，夢妮聽海莉喜歡的音樂，跟著饒舌一起扭動。但是當朋友問夢妮「最喜歡的音樂是什麼？」她五音不全的唱著「海綿寶寶」。  夢妮假裝可以進入大人的世界，她的漫不在乎使她看起來這麼游刃有餘。  這樣無法無天的童年總是要結束的，有一天，夢妮不僅要面對與朋友的分離，還有與媽媽的分離。  那個女人真的很糟，可是夢妮還是好喜歡她。我們無法討厭海莉，因為我們都知道有錢有權的人、有資格拿到迪士尼入場券的人是如何對待像海莉與夢妮這樣邊緣的人們。錯誤的不是她們的生活方式，而是人們評斷她們的方式。  比起道貌岸然的中產白人們，毫不偽裝沒有教養地大聲罵幹的海莉為甚麼不值得世界善待呢？比起乾淨漂亮的小孩，因為吃冰淇淋而髒兮兮卻也記得跟朋友分享的夢妮為什麼不值得好好被當作一個小孩呢？  離別以前，夢妮跑到珍希的家，人小鬼大的她唯一在這裡哭著像小孩，為了忍住咬住自己的手指說：「我說不出口⋯⋯再見。」  總是被夢妮拉著跑的珍希第一次拉住夢妮的手，她們就這樣跑呀跑，以拋棄未來的意志跑去，像《四百擊》沒有顧慮的往前，像《壞痞子》沒有明天的投身。  這些沒辦法上學、沒有正常童年的小孩，終於越過了最為禁忌的那道門，象徵著成功與小孩夢想的——她們終於親眼見證了迪士尼的城堡。  越過這座迪士尼以後，她們將會慢慢演練迪士尼背後的資本規則，慢慢地不再是小孩。  再怎麼黯淡的生存，在孩童眼中依舊炫目。因為公寓的獨角獸紫色這麼歡快明朗，所以童年想起來總像是被粉飾過一樣，傷口在看不見的地方隱隱作痛。  「看到了嗎，彩虹尾端有金光閃閃的東西哦，我們去把它摘下來吧！」  雖然我們都知道，她們很快就要離開樂園，很快就要離別。至少至少，她們對純真好好地說過再見了。  牽掛的人注定要疼痛。夢妮是害怕的。她必須假裝毫無畏懼，才能掩飾自己的一無所有。  最恐怖的，並不是長大的前一刻，而是脫離小孩身分的第一個瞬間。   小時候，我與姐姐妹妹擁有許多盜版 CD，媽媽生日時我們可能會跳蕭亞軒或 S.H.E 的舞蹈給她看，煞有其事地發出貴賓函、準備飲料與零食、認真約定排舞時間。我們費心於許多瑣事，比如一句句研讀那些春花雪月的歌詞、試圖一起搞懂大人的世界，一遍又一遍地倒帶 MV，想用最精細的舞步仿造一場盛大的舞會。  直到真正有能力，用自己的錢買正版 CD，那些盜版廉價的時光，也就這樣終結了。  最美最美的事物要走的時候，它是不會告訴你的。   陽子，知道我們豢養在鄰居房子後面的咖啡後來怎麼了嗎？  沒有幾天，一個燠熱的下午，我們聽見碰的一聲，往外奔跑，一攤非常深邃的血水在柏油路上反著光。  我聽不見自己說再見的聲音。     #電影 #歡迎光臨奇幻城堡 #電影台詞 #創作 #童年 #書寫